正文 第7章 歐化老少年劉大白(1)(1 / 3)

公元1919年1月26上午,大地一片雪白,杭州皮市街上,走來了一位高個子的中年男人,他踏著雪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位於3號的白屋前,正要敲門時,門卻吱嘎一聲地開了,於是便有了這樣的對話——

是子淵啊,快進快進!

大白,這樣的天氣你也要出門啊?

我想去看看雪景啊。

嗬嗬,這杭州可也全是白屋了

……

兩個中年男人,口中哈著熱氣,像孩子一樣的談論著昨夜的這場大雪。

是啊,這一場大雪,給了杭州一些久違的清冽和溫情。而這個叫子淵的中年人,沒有因為一場雪而不出門,卻反倒因為大雪的到來,使得他來到皮市街的腳步更為匆促。這個子淵便是經亨頤先生,時任浙江一師的校長並兼浙江教育會的會長,而白屋的主人,便是有著雪一樣名字的劉大白。

劉大白的一生完全符合詩人的傳奇特性:早慧,叛逆,多情,且情事多艱,少年出家又殺回紅塵,執教鞭,患肺病,從政為官又不忘著書立說,中年去世,身後寂寞……這讓我想起了有詩僧之稱的蘇曼殊,蘇曼殊比劉大白更為瘋狂和不羈,但劉比蘇又更為豐富和深沉。這種深沉有時就表現為不苟言笑,城府頗深,因為從照片上看,劉大白先生是個瘦削且骨感的男人,有著一張勞碌而愁苦的麵孔,反正長得既像詩人又像師爺。在民國初年的那麼多紹興文人中,似乎劉大白是最像師爺的人,無論外形還是內心,但在本質上劉大白又是一位詩人,是一位燃燒了自己也燃燒了世界的詩人。

這個生於1880年、本來叫金慶棪的紹興平水人,自小就有反清複明之誌,1910年31歲時,因受好友吳琛的影響,而改名為劉大白,說當時二人同飲於北京酒樓上,當吳琛述說自己的刺殺權貴的計劃後,這個當時還叫金慶棪的拔貢生,趁著酒興吟詩一首《匕首行》——腰有一匕首,手有一樽酒;酒酣匕首出,仇人頭在手。匕首複我仇,樽酒澆我愁;一飲愁無種,一揮仇無頭。匕首白如雪,樽酒紅如血;把酒奠匕首,長嘯暮雲裂……吟完後借筆題於牆上,署名劉大白。

這可以說在抒寫謳歌當時的荊軻啊,這是豪放派的,看得出是一氣嗬成的。詩人本姓金為何改姓劉,因為他認為我們漢族的江山是劉姓開創的。

因為姓劉而不姓金,後來他在遭清政府通緝時倒也給金氏家族少了些麻煩。

用學生曹聚仁評價劉大白老師的話來說——他那火辣的熱情,卻比蘇曼殊還要濃厚些。

曹聚仁評人實際上還是頗為主觀的,尤其是對自己老師和同學輩的評價。

劉大白也曾有詩悼曼殊的——非儒非俠亦非僧,人海逃禪儼上乘。但是大白自己卻不逃禪,似乎也無處可逃。

有人稱蘇曼殊是詩僧,而劉大白呢,人稱是歐化老少年。歐化是他的立場,並非他是遊歐人士;老少年是他的姿態,是老夫聊發少年狂的那種情狀。他在浙江一師任教以及後來寫出那些傳世之詩句時,都已過不惑之年,然而照樣把愛情詩寫得濃鬱激烈。

我有時也搞不明白,要寫出好的詩句,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痛苦呢?或者說像今天的某些詩人那樣,一定要裝出痛苦的樣子呢?那個年代的詩人,似乎更多地在身體力行,而主題隻有一個:革命革命再革命!這革命就是執教,辦刊,論戰,主政,所以這革命便轟轟烈烈,風生水起。今天如果我們從作品的成就來論人,那麼像劉大白這樣的白話新詩,可能還處在一種半文不白的狀態中;而如果我們從文化的傳道者和革命者的角度去看大白,那他完全是一個大寫的人。這個人有時是狂草,有時是正楷,但絕對是大寫的。

早年我不喜歡劉大白,而且把他跟另一位叫劉半農的詩人混在一起,因為他們都姓劉,且名字也都比較“土”。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喜歡名字比較洋的詩人,比如戴望舒、康白情、孫大雨、林徽音、艾青,郭小川,以及後來的北島芒克江河舒婷等等。還有一個容易搞糊塗的是,劉大白和劉半農都寫過反映底層生活的詩,又都是由著名的語言學家和音樂家趙元任先生為他們譜曲的。現在我當然能搞明白了,半農先生的是《叫我如何不想她》,大白先生的是《賣布謠》。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倒是蠻洋派的,現在偶見紀念會上有人用美聲來唱的,而大白的“嫂嫂織布,哥哥賣布。賣布買米,有飯落肚”則很像民謠了,這就是反映底層百姓的,不過由此詩也看出了上世紀二十年代初蕭紹平原上的商業形態了。劉大白是紹興人,又在蕭山謀過事,而今天的蕭紹平原上,染織業是相當發達的,發達到影響用水衛生和整體環境了。可惜再也沒有詩人寫此類的《賣布謠》了,寫也寫的,是寫企業家如何走向世界並抗擊金融危機。

詩人去寫世間的不平,平民的痛苦,寫不寫是姿態,寫不寫得好是本事。

劉半農因為沒有在國民黨政府裏做官,所以還是名列五四新派人物的,而劉大白的一生就要複雜得多,他因為官至廳部級,遠比當年魯迅在教育部的公務員要厲害。究其原因,魯迅不是蔡元培的親信,而隻是許壽裳的好友,是蔡元培的外圍好友,這一點跟周作人不一樣,周作人似乎要跟蔡元培走得更近一些。而劉大白則是蔣夢麟的親信和得力助手——就因為這一層關係,在1949年後,是很難見到給劉大白先生作傳作評的,有也是有的,那多半也隻是作為一個五四新詩人的幾句評價,而且最後總不忘給他打上“躲避現實”和“悲觀厭世”的標簽,這也是那個年代慣用的腔調。

這實在是有失公允的,然而名人的是非功過總是要後人慢慢來評說的,公允也總要慢慢才會來到的。或者換作詩意的說法是——欲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

還是讓我們回到文章的開頭,回到1919年元月的那場大雪中吧。因為本文的正題之一是,劉大白與浙江一師。

一,劉大白與浙江一師

經亨頤敲開了白屋的門,而我們在今天則敲開了經亨頤的門——一冊薄薄的《經亨頤日記》,讓我們知悉了這位浙江一師掌門人的點點滴滴。在1919年元月26日的日記中,經亨頤是這樣寫道的——雪積白。九時,至皮市街,訪劉大白,請其任《青年團》編輯。

經先生這次踏雪訪“白”的結果究竟如何,經先生有沒有在皮市街上順道看一看皮貨店的行情,以及這《青年團》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一切經先生都沒有記。沒有記,大約是一切都在不言中了,因為四天之後經先生的日記是這樣的——(民國八年元月三十日)雨,昨晚又積雪,而未得盈尺之喜。九時,到教育會,與劉大白接洽《青年團》出版。

劉大白是何年何月何日在何處遇到經先生的,是偶遇還是朋友之間的引薦,這個我到現在還不得而知。現在確切的考據是,劉大白先生是1919年的夏天到浙一師任教的,又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離開的,任教時間不到一年。而在這之前,經先生和劉大白早就是朋友輩的關係了,而非老板和打工者的關係。因為在經先生任浙江教育會會長時,劉大白便是總幹事,而從教育會中派生出來的青年團,便是那個年代的新生事物,就像今天從事傳統傳媒體的人會去辦一個網站。這個“網站”在當時就是“青年團”。其實任何時代辦任何事情,都得有兩個條件,一是人,一是錢,那麼在當時,人和錢又都需要像經先生這樣的人去運作的。我們先不管這些民間社團是什麼性質的,你如果看過經先生的日記,便可知道經先生一天到晚在忙的,就是今天見這個人,明天跟誰吃飯,校務的事情說實在的並不見得多少繁忙,“與劉大白接洽《青年團》出版”這便是經先生和劉先生的更加緊密型的合作,所以後麵劉大白到浙一師來任教,而且大搞白話文的改革,這便是順手牽羊的事情了。這也是經先生的高明之處,要革命就是要借用外力,在後來被稱道的一師的四大金剛中,夏丏尊是元老中的改革派,而劉大白、陳望道和李次九則多少有點外來和尚好念經的味道。其實任何一種革命,或者就是小小的改良,都是對利益的重新調整,一師風潮中經先生最後的掛職而去,與其說是來自於浙江官府的壓力,不如說是教師隊伍中的既得利益者受到了損害,或者如蔣夢麟先生寫給胡適信中所說的那樣,是學校裏牛鬼蛇神太多,魚龍渾(混)雜,經先生得罪的人太多太多,包括經先生重用了像劉大白這樣的人。

劉大白和浙江一師的關係,大白自己沒有多說過,隻有其學生曹聚仁寫過文字。曹聚仁寫過不少同時代的老師和同學,大多隻是千字文,而對於大白師,曹聚仁算是頗有恩情肯花筆墨的。我們現在關於劉大白在浙江一師的談資,基本是天下文章一大抄,抄的就是曹聚仁的。

現在基本的軌跡已經有了,劉大白是1916年來到杭州定居的,其實他早在1895年就到杭州參加過統考,得到優貢生,本來可以成為一名清府的公務員的,但因為喪父而棄絕功名。1916年袁世凱複辟失敗,繼而一命歸西,作為反袁鬥士的劉大白便從海外流亡歸來,同時跟他一起歸來的還有名氣更大的蕭山人沈定一。一般來說流放者的歸來,總是要有所補償的,這個補償便是在新政權中謀得一官半職,後來沈定一做了省議會的議長,劉大白則做了秘書長。這一年的劉大白,開始定居杭州皮市街三號,他在自己家的門上題寫了“白屋”二字,劉去世後出版的《白屋遺詩》便是由此得名的。白在中國字的意思中,除了引伸為一窮二白之外,還有幹淨純潔的意思,我想當時的劉大白取名為“白屋”恐怕更多的是後一個意思吧。

劉大白當時有兩個身份,一是做編輯受聘於《杭州報》,二是做了浙江省議會的秘書長,在今天也是官至正廳了(好比省人大秘書長)。做編輯記者是知識分子的途徑,而做官則是另一條途徑——這兩條途徑在劉大白身上有時就是能夠統一在一起的,因為他認真,而且在朋友眼裏他始終是個好的幕僚,不知這跟他是紹興人有沒有關係,因為據說紹興的文化人好做師爺。劉大白能做浙江省議會的秘書長,就因為議長是他的好朋友沈定一。劉和沈是在1914年的日本東京相識的,那時他們同為同盟會的會友,同盟會就是反清然後又反袁的,患難成知交,流亡見真心,劉和沈就在異國他鄉結成了至交。我們現在看劉大白的人脈關係中,大概能成為知交的,除了沈定一,便是早期在紹興報社共事的任瘦紅了,在我看到的劉大白的舊體詩中,有諸多是寫給沈定一和任瘦紅的。至於說跟蔣夢麟的相交相處,那已經是1927年以後的事情了,此前雖然在處理一師風潮中,蔣夢麟先生也來斡旋過,但那時沒有跟劉大白相識的機緣。所以要論及劉大白的私人交情,關係最鐵的當然就是沈定一,但因為沈定一在1928年遭暗殺,沈的悲劇性命運很自然地也影響到了劉大白的的人生,這是後話暫先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