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曆史文獻中的浙江一師風潮(2)(1 / 3)

如果換一種說法,風潮之前,反倒是經校長營造的那種氛圍,包括當時整個社會的氛圍,這才能產生《浙江新潮》以及施存統們,但是革命到最後,必然是會革到自己的頭上的,這可能是學潮以及其他運動不可控的一個方麵,包括此後沈定一在蕭山衙前發動的農民運動等,最後也會革到自己的頭上的,這是後話了。

也正如一部電影除了正麵人物,還得有幾個反麵人物,這樣的說法雖有失妥當,但一個巴掌拍不響,戲劇的衝突得有兩方以上的力量才行啊,所以就算是這兩個月當中,夏敬觀是一定要登場的,否則就沒有對手戲了。

夏敬觀其人

說起夏敬觀,人們腦子裏就會出現一個老冬烘的形象,冥頑不化,不可救藥,完全是站在新思想的對立麵。但如果夏敬觀不做官,僅僅是個文人,那麼好,比他更頑冥而又確實有才的辜鴻銘先生卻在北大有一席之地。問題是夏敬觀做了浙江省的教育廳長,是民國的一個廳級幹部,那個時候的廳不像現在這樣多,而且那時基本沒有副職,所以夏廳長之“有才”是不容置疑的。

同樣的,夏敬觀的人品和詩品以及畫品大約都是沒有問題的,以至於後人說起夏廳長便是一副惋惜的樣子,說他要是不做官,做一個純粹的文人,寫寫詞,揮揮毫,那多好啊!這話也雖有嘲諷之意,但確也透出那麼一種意思,即文人做官難免書生氣十足,或者說他本是一個滿腹經綸之舊文人,卻要在一個大時代的新舊交替時出來做事,這便是他的劫數。殊不知中國封建社會裏從來都是文人從政的,那個時候的文人,一是文,一是史,不搞數理化也沒有外語,所謂滿腹經綸無非就是為文之道和為官之道。

從夏敬觀晚年的“自述年曆”看,夏先生先後正式娶妻三任(前兩任相繼離世),生子女十四個,其中五個孩子在夏先生中年以前都夭折了。可見那個年代健康醫學的水平,不過幸虧夏先生子嗣眾多儲備充足,這也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特點。現在的“隻生一個好”,意味著這一個好是非好不可的,而且又不能輸在起跑線上——這些教育的問題便不是夏敬觀那個年代所遇到的了。

既然不是人品問題(絕大多數的對立麵都不是),而且如果我們相信他所說的,他跟經亨頤先生也沒有個人恩怨可言的話,那麼讓他站在曆史對立麵的惟一原因,就是他的思想和主義,然而正如我們要感謝那個要跟施存統PK的淩獨見一樣,因為如果沒有對立麵,便也就沒有後麵的一切,而且我們還要知道一條官場規矩,畢竟經校長也是由夏廳長任命的。

前麵所述,因《浙江新潮》而引發的一師風潮已經一觸即發,夏廳長準備給經校長來個平級調動,讓經校長從風口浪尖上撤下來,於是在1920年2月9日,夏廳長給經校長寫了一信,如下——

本日備具公文,奉浼台端為視學,尚希屈就!夙仰熱忱教育,望重資深,未敢以道屬一隅之視察,煩勞賢者,即請駐廳襄助一切,兼便隨時顧問……

注意到了沒有,口氣是極為委惋的,完全不是公對公的那一種,這說明兩種情況,一是夏廳長充分照顧到了經校長的臉麵的,“尚希屈就”就是一說;二是至少那個時候官場的書信往來還是文質彬彬的,不像今天身在曹營中的人頗似瀟灑地說,我們的命運就全在一張A4紙上。

第二天,即2月10日,夏廳長又寫一信——昨日晤穀卿兄,曾托代達一切,諒蒙見諒!此後承教之日正長,尚希屈就,俾得朝夕相處!公文仍請俯納,為勿固辭為幸!

穀卿兄者,蔡穀卿(也寫作蔡穀清,即蔡元康,蔡元培的弟弟(有說是堂弟的),時任中國銀行浙江分行行長(有說是杭州分行),屬於社會名流,後來也是一師風潮的主要調停人之一。夏廳長可能認為,免掉經校長的職務,讓他到省廳做一個視學,實在也是一件很難下手的事情,所以需要找一個共同的朋友,這個人便蔡穀卿,為難的事情先讓蔡行長去做。但令夏廳長沒有想到的是,經校長倒是爽快的答應交出校印,但是卻不願意到省廳做視學。

何謂視學,這是跟民國時期的教育機構設置是有關係的,視學、督學以及後來所稱的督導,皆是教育行政機構中的官員,是教育廳長下麵的一個處級幹部。另外有一點也值得注意,當時好像沒有副廳長副校長之說的,不像現在。副的至少有半打。

經先生不願當省視學,這是我們完全可以預想得到的,或許這也正中了夏廳長的下懷。官場之間就是這樣,你這一回低頭了,那麼很可能一輩子都不得翻身了。依經亨頤的脾氣,他怎麼可能放棄自己苦心經營的陣地而去賦一閑職呢?雖然現在很難說省視學就是一個閑職,但對於一個有理想有理論有行動的實幹家而言,離開浙江一師,他就不會再呆在杭州了,經先生後來創辦春暉中學的事情就證明了這一點。

接著再看一封夏敬觀答教職員的信,如下——

徑複者:接展台函,祗悉一一。經君望重資深,另有藉重。王君品端學粹,知必有以整綱飭紀,而慰士林之期望也!除延晤貴代表,而馨一切外,相應函複,即希亮之!

此處所說的王君,即一師的教務長王錫鏞(王賡三)。

我們再來看經先生給夏敬觀的複信就很有意思。也是兩封,第一封——

頃奉令調任視學,未敢拜命!校事遵即交卸,另文呈報。

第二封——

再奉大示,深感盛情,不才如弟,試驗未成,無以備顧問,幸乞假我修養。公文仍奉還,明晨渡江,恕不走辭!

整個語氣軟中帶硬,完全沒有商量餘地,我離開杭州總可以了吧,明晨渡江回老家,這似乎已經是很絕決的事情了。

注意,那個時候夏敬觀之上任教育廳長,實際上位子也還沒有完全捂熱,前任廳長伍仲文,在經亨頤日記中屢次出現,想必私交也是不錯,而經亨頤和夏敬觀,大約隻屬於工作關係,所以語氣中間也是帶棒夾棍的。

而更令夏敬觀意想不到的是來自教師中的反彈,先是王錫鏞(王賡三)不願意接任校長一職,因為夏敬觀一開始的計劃就是從一師當中選出新校長來,這樣就熟門熟路的,有利於安定團結,那麼王賡三便是不二人選,也是夏廳長認為可以信任且也一定會得到教職員工信任的。誰知道王賡三竟然不買這個賬,這是夏廳長所沒有想到的。

不少民國教育史料中,我看都有某某罷任某職的記載,看樣子民國搞教育的人,不全把當官看在眼裏的,或者說當官也要當得有策略和忌諱的,王賡三是教務長,按以前的慣例,一般都由教務長接任校長的,經先生自己也是這樣走過來的,王賡三雖然不在四大金剛之列,但從經先生的日記看,也是跟校長走得比較近的親信之一,於公於私都是交往頗多的。王賡三的態度是一開始就不接這個活,後來事態基本平息之後,上海的《民國日報》(19204月3日)和《時事新報》(3月29日)還分別刊登了王賡三給齊省長和夏廳長的信,以表自己的態度。對省長的信是說自己是再三堅辭的,不是某些媒體說的先接任後堅辭的,那等於是自己有了汙點一樣。給夏廳長的信是指學校如何辦易交的問題,因為王賡三曾受經校長之托辦移交手續的,他本來是要移交給金布的。金布本來也是不想來的,但後來怎麼想了想還是來浙江一師上任了,這也就成了金布的“汙點”。

如果從一個聽話的職業行政官員來說,金布到一師來,本來隻是履行職責、服從命令而已,本來在省廳做公務員也是蠻好的,沒想到來了之後卻遭到學生的反對,認為他是個偽校長,甚至都不讓他進學校,包括金布請來的老師,也被擋在學校門外。因為後來學生自治會開始放哨站崗,開始接管學校事務了——這麼一來,在夏廳長等官員看來,一師的事態就完全失控了,因為從統治和管理者的角度來看,我派去的校長竟然進不了學校,這等於說我派去的司令進不了軍營,這還了得嗎?

於是便有警察的出場。警察是什麼?警察是國家工具。發展到後麵,那幹脆就推遲開學,乃至想要解散此校。因為學生的條件隻有一個,那就是經校長必須留在此校,現在經校長已走,新校長的任命已經下了兩道了。夏廳長是不可能收回任命的,否則不就是兒戲了嗎?夏廳長代表了誰,代表了官員階層嘛。那個時候雖然沒有電視和互聯網,但報紙已經蠻發達了,所以各種信息也還是在流傳的,並且真正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個時候的西湖,馬上要卷起錢塘大潮了,這便是一師風潮,是真正的浙江新潮。

風潮中的人和事

前麵已提到省議員加薪案,議員遭毆辱,那麼他們怎麼報仇呢?打架是打不過學生的,那麼隻能打小報告,這是他們的特長,不,應該是打大報告了,以朱文為首的51位議員就聯名向省長大人奏上了一本——該校長盤踞造就師資之師範學校,倡最荒謬、最狂妄之學說,貽害青年,莫此為甚。貴省長為全省行政長官,對於該校如此喪心病狂之舉動,何不立予撤查,依法處置!議員等懷疑甚殊。(原載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校友會十日刊》第8號,1919年12月20日)

接著省議員餘炳光和陳衛再奏上一本,其用語也大同小異——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校長兼省教育會會長經亨頤,在校刊行《浙江新潮》,提倡非孝、廢孔、公妻、共產諸邪說,經本會朱議員等提出質問,省長答複業飭教育廳查辦在案。但事關煽惑,違法已極,乃經亨頤盤踞該校怙惡不悛,雖經官廳令行停刊,而第三號通告乃主張進行移地出版,查該邪說原屬過激主義,其初發見於俄,既經擾亂不堪,前車可鑒,奚可效尤。現在英、法、美諸國防範非常嚴密,恐此風一開,則中國數千年來社會之秩序盡掃蕩於斯人之手,其害實較洪水猛獸為尤烈。議員等為四百兆人民福利計,謹依法提出查辦。(原載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校友會十日刊》第8號,1919年12月20日)

這些內容如果用電影鏡頭來表現,那一定是幾個反對派的慷慨陳詞,沒辦法,明顯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且觀念相距甚遠。除了帶點報複心態之外,最根本的還是新舊之爭。雖然我們也承認,新不是樣樣都好,舊也未必都是不好,但是世界和中國的趨勢及潮流,經校長們是看得很清楚的。不過議員們所說的有意思的一句是“為四百兆人民福利計”,一兆是多少呢,是百萬吧,這說明中國當時就有四億人口了。

這個時候省教育廳利用放寒假的機會來了一個釜底抽薪,然後推遲開學時間,到了後麵甚至給學生發放回家的路費了,這一切跡象表明,這個學校暫時是保不住了。學生要留住經校長,省廳要重組學校,要把經校長和四大金剛逐出學校。經校長是不逐自走,四大金剛眼看校長走人了,當然也不願跟任何人合作,新來的校長金布進不了學校,更不容說金校長新聘的教師了,因為整個一師已經被學生自治會所控製了。

關於學生自治會,完全不是日後我們在電影中所看到的諸如工人糾察隊一類的,不是的。學生自治是浙江一師最為特色的改革內容之一,即是新潮之一新吧。平時他們也就管管食堂夥食,搞搞一些實驗的活動,包括法庭裁決等,而到了那麼一個非常時期,他們就等於是給學校平添了不少的保安,他們把學校給接管了起來。所以金布校長和他所聘的老師進不了一師的門。

所以警察來了。

至於說學生阻止新校長和新教師進校,這期間言語是否有失粗暴,是否還有身體動作,這一切是語焉不詳了,從學生們後來編的文字來看並無這些記錄,而從對立麵提供的資料來看,學生是有此種過激言行的。我在想,即使有過激行這也一點不奇怪,一方麵學生自治會並非群龍無首,另一方麵偶有過激其實也就學生們的特點之一,要知道他們連食堂膳食都能管理得井井有條,站崗放哨那更是小菜一碟了。

1920年3月26日的《民國日報》刊登了《省教育廳關於浙一師的休業布告》,其中就涉及到了學生們的言行——

為布告事,案奉省長公署第2591號指,本廳呈第一師校校長率領教職員前往訓誡,該校學生仍圍聚辱罵由,內開該校新任校長暨職教員等,遵令分別進校訓誡,該學生等竟敢圍聚辱罵,實屬荒謬,應準即照前令,暫行休業,聽候另定辦法,此令等因。奉此,查此案前奉省長令,飭業令據該校長呈複特報在案,奉令等因,應即暫行休業,該生等即日一律離校,仰屬遵照,特此布告。

事情到此,已經不可收拾了,官府要對學校實行清場了。

學生對新任校長和教師有過激言行,不讓他們進校,從今天的角度看當然也是說不過去的事情。新校長這一邊是覺得權威受到了挑戰,一師學生方麵呢也是覺得權利和人格受到了汙辱,於是衝突便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在這裏我覺得有必要為省教育廳說幾句話的,不是去判斷是非,而是要看看教育廳一開始是怎麼出牌的,同時也看看夏廳長的理論,《民國日報》1920年3月16日刊登了《浙教育廳長勸告學生文》,僅看開頭一段也還是蠻有意思的——

學校教育,學業為重,各學子在修學期間,自應以冷靜之頭腦,為徹底之研究。若舍學業,而終日與聞政事,則政局變化,日出不已,永無根本解決之一日,即學子永無潛心修學之時期。國家設學,與諸生入學之初意,果如是乎?當歐戰之際,歐洲諸國各種事業均形停滯,而獨於教育事業仍繼續進行,各學生仍照常修學者,誠以教育為百年之大計,學術為文化之根本,不得已一時政治之變遷,或國際上之關係,而遂可置之不問也。

自去年五月以來,莘莘學子犧牲寶貴之光陰,以從事於各種運動者,半年餘矣,在諸生以為當今之時,國家危如累卵,欲學成而始行與聞國事,鞏時不我待,故即欲急起直追,實行救國,諸生之熱忱,誠足多矣。

……

此信是一長信,難得的苦口婆心,而且以歐戰中各國教育事業仍繼續進行為例,奉勸學生埋頭學業,沒有道理嗎,至少代表了一大部分家長的觀點吧。特別是此信的結尾部分,可謂誠心可鑒了,如果我們能換個角度看問題的話——

又有一事,不得不為諸生告者,官廳方麵,職在守法,現行規製間有未盡完善之處,本廳長惟有抒其所見,向政府建白,規製未改以前,不得先自變動,至現時一味盲從,與專事模仿者,遺誤匪淺,不得不出於幹涉,要亦為大多數學生謀幸福起見,教育當局如樹物然,培植灌溉,芟夷莠根,本廳長之責也。

由此信看夏敬觀,第一他是主張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第二他是守法維持現行製度的,第三他和以他為代表的一大批官員,總覺得經校長的諸種做法,不過是拾人牙慧的專事模仿也,所以從感情和學理上來說,他對一師學生的種種行為可能都是不屑一顧的,但是學生,自然是不領這個情的,因為一時一地,一氣一勢也,一師的學生隻認經校長和四大金剛們,不認夏廳長和金校長們。另外你說他們模仿,他們可能也不以為然的,他們覺得是在原創。至於說學生在那個階段的學業如何,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了,不過後來照曹聚仁的說法,他們的心是野掉了的,以他這樣的成績,後來去武漢南京等地參加考試,均未被錄取,這可能也是例證之一。

夏敬觀的話無人要聽,接著便是齊省長的訓令下來了,他給教育廳的指今是這樣的——

該新校長暨教員等遵令分別進校訓誡,該學生等竟敢圍聚辱罵,實屬荒謬,應準即照前令,暫行休業,聽候另定辦法飭遵。此令。

更厲害的一招是他省長同時還給財政廳和警察廳下了指令,對財政廳是要求“所有該校經費,應暫扣發。”,這等於是釜底抽薪,是對拆遷戶的斷水斷電了。省長對警察廳的訓令是“學校重要,亟應保管,合行令仰該廳,立即會同杭縣知事,遴派員警,前往該第一師範學校暫行保管具複。”

這個對警察廳的訓令講得很清楚,警察是去保管學校物品的,以免在混亂時期有所不測,但事實情況又並非如此。官府休學令一下,學生就是不肯走,學生是來上學的,且照徐白民的回憶文章說,他們都交了膳食費了,而且是交給學生自治會的膳食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