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曆史文獻中的浙江一師風潮(4)(1 / 3)

戊戌六君子,變法始流血。爭廢大阿哥,廷詔被嚴緝。

同逋葡萄牙,濠鏡入囚室。庚子亂而歸,遠遊擬赴日。

立誌愛彌爾,就學江戶川。速成本六月,引進亙八年。

賣珠妻之助,以筆我自旋。杭州初執鐸,明遠定前緣。

鼎革山河改,勾留山月遷。浙潮一聲起,今日猶愴然。

別了西子湖,自南而徂北。所思更不遂,歸矣悵行役。

山間得同心,江上偶涉足。明月與清風,而以求自勗

天下何滔滔,人事愈碌碌。吾乃行吾素,五十學畫竹。

茲爾十寒暑,際遇百蒼茫。從政非所學,老大徒悲傷。

客鬆鳴秋蟀,古柏臥斜陽。風雨人無恙,湖山樂自長。

清遊常不已,塵事淡而忘。隨處寒之友,春霜滿草堂。

如果一百年之後的今天,我們的經先生再來執掌某所高中或師範或大學,不知經先生還能有什麼作為?當今中國也不乏名人,但很少聽說有名校長的。中國教育之現狀早就積重難返了,連堂堂總理教師節去聽課,也都要對每堂課的教學內容進行評價,而不是對整個中國教育進行評價,這個時候,我們重溫經先生寫於1924年的《我最近的感觸和教育方針》一方中的某些章節,還是頗為振奮的,經先生說——

我可以簡單下一句教育的定義,是構成政治關係的“勢”。但構成的方法,如現在的中等教育酷信自由,聽其自然感化,我認為實在是不對的……我要鄭重警告,近年教育趨向,是故意打倒軍(閥),惟恐文弱不堪。我浙江人本犯文弱的大毛病……我們浙江不少軍人,到哪裏去了呢?嗬嗬,有的做了文人了,有的念阿彌陀佛了,有的在家享福了,直可謂放棄天職!……我們浙江,文人有餘,與其做無聊的學者,不如做有作為的土豪;與其做鬼鬼祟祟的政家,不如做磊落光明的軍人!教育為什麼?求學為什麼?

如果五四運動早來幾年,或許李叔同先生不會遁入空門了。當然也有人說,李先生是要用宗教來救社會的,決不是消極之出家。但即使這樣,經校長作為一校之長,還是頗有怨言的,如果師生一個個都學了李先生,那怎麼辦呢?其實榜樣的力量是有限的,夏先生和豐同學終生都是居士,並不能了斷塵緣,即使如李叔同,修行雖苦雖高,但他也終是一明星僧人,這一點他自己也意識到的。

悲欣交集李叔同

25年前的一個大雪天,我去虎跑看弘一法師。83年前的一個大雪天,李叔同到虎跑寺斷食辟穀。這相隔近一個甲子的兩場大雪,她們之間有什麼必然聯係嗎?25年前的那個雪天裏,我是去虎跑參加一次招聘考試,是踏雪尋訪,其中有一項就是要寫一篇有關弘一法師塑像落成的文字。考試完之後我回學校時鞋子全濕了,晚上我們那路的公交車也都不通了,我走在雪地裏,我大約走了十多裏地的雪路,我聽到了大雪落在地上的聲音。

而83年前的那個雪天裏,李叔同走出他所任教的浙江一師第一次去虎跑辟穀時,一定也是聽到了雪落在地上的聲音的。

或者,他是已經聽不到雪的聲音了。130年過去了,李叔同,弘一法師,仍是一個大寫的名字大寫的品牌。

西湖少雪,杭州多情。一旦西湖多雪,杭州的情就會濃得化不開去了。這二十多年來,我依然沒有讀懂過弘一大師,好像也沒有想真心讀懂他的意思,因為紅塵滾滾,因為定力不夠。隻聽一研究現代書法的人說過,說李叔同出家後的書法,依然有塵世的影子。我問,何為塵世的影子?答曰:從他的字中可以看到好多的鬆林。

玄!

我原先印象中的李叔同,風流倜儻。世俗之人談論的是他當年享的豔福,而我們想讀一點民國文字的人,則一定要提到李叔同先生的開創性。李叔同先生是1905年就留學日本的,在日本他學的是西方藝術,具體說來是音樂和美術,因此他就成了有據可查的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比如當2007年紀念中國話劇一百年時,必然要提起他和春柳社在日本演過的話劇《茶花女》,且現在還能見到一幅他男扮女裝演瑪格麗特的劇照。他還是創辦音樂雜誌的第一人,在東京創辦了《音樂小雜誌》。而在繪畫領域,他也首先使用女模特進行人體寫生練習——這在西方人和日本人看來雖然不屬於第一,但在中國藝術家那裏,也實在是可屬開創性的一個。傳聞在他正式婚姻之外的女朋友春山淑子,就是他在日本學藝術中替他做過模特的。

關於這一段曆史,薑丹書曾有文字這樣表述之——既東渡,肄業於東京國產美術學院,習繪畫,民事從諸專家習音樂。學理與技巧並進,造詣皆甚深。其時我國遊學東西洋者甚少,而學新藝術者尤如鳳馬麟角,上人(指李叔同,筆者注)一蓋第一人也。先是,上人年少翩翩,浪跡燕市,喜抱屈宋之才華,恨生叔季之時會,一腔牢騷憂憤,盡寄托於同情瀟灑間;亦曾走馬章台,廝磨金粉,與坤伶楊翠喜、歌郎金娃娃、名妓謝秋雲輩以藝事相往還……

1911年,李叔同攜春山淑子回國定居,第二年即來浙江一師執教,從此為一師做出了諸多開創性的工作。後來他和夏丏尊便有“嚴父慈母”的美譽,而浙江一師也一直以有李叔同這樣的名師而感到自豪的,用今天的話來說,李叔同就是一師的最響亮的品牌。

可以說,因為李叔同要來,所以經亨頤校長才特意購置了兩架鋼琴和50架風琴,在這當時的同類學校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經校長還特意辟出美術專用教室3間,有專門的寫生教室,裝有落地窗簾,可以說經校長是真的關注藝術教育的,這就得益於他全新的思想。而更難能可貴的是,還是李先生的人品和藝品對學生對學校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是名師無疑,他的教學理論和技巧肯定是超一流的,但是我們現在也要想一想,雖然那個時代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應試教育,但音樂和美術屬於副科也是無疑的,但是因為有李叔同先生,副科便大大地抬起了頭。因為,李先生的國文可能比國文老師要好,他的外語可能比外語老師都要好,那麼這樣的一個老師在學校裏,怎麼能不讓學生肅然起敬呢?而且他在浙一師,便就開創了人體寫生課,當然從現在留下的照片看,那是一個男模特,而後來劉海粟的人體寫生之所以引起軒然大波,主要是因為用了女模特。

後人論及李叔同在一師的開創性工作,概括得最全的要數秦啟明先生,他曆數了李叔同的這些事跡——

首開室內寫作課。

首開野外寫生課。

首開西洋美術史課。

首開版畫課。

開設音樂課。

首設彈琴課。

……

所以才有豐子愷先生的如下回憶——

在我所進的杭州師範裏,……圖畫、音樂兩科最被看重,校內有特殊設備(開天窗,有畫架)的圖畫教室裏,和獨立專用的音樂教室(在校園內),置備大小五六十架風琴和兩架鋼琴。課程表裏的圖畫、音樂鍾點雖然照當時規定,並不增多,然而課外圖畫、音樂學習的時間比任何功課都勤;下午四點以後,滿校都是琴聲,圖畫教室裏不斷地有人在那裏練習石膏模型木炭畫,光景宛如一藝術專科學校。

這是什麼緣故呢?就因為我們學校裏的圖畫音樂教師是學生所最崇敬的李叔同先生。

豐子愷因為是李先生的得意門生,也許是會有譽美之詞的,但我們從其他師生的回憶文字中,仍能應證這些文字的。關於浙江一師和李叔同,自然是可以寫出幾部專著來的,因為知道魯迅在此地教過書的還不多,但凡知道一點浙江一師的,倒都知道李叔同的故事,因為有不少的師生都寫了他們印象中的李叔同,其中同事舊友薑丹書、夏丏尊以及學生輩的豐子愷、曹聚仁等更是留下了不少的文字,其中豐子愷之所以後來有偉大的成就,可以說是直接益於李先生,包括李先生出家之後,豐子愷依然跟先生保持聯係,並且完成了他們合作的《護生畫集》。

關於浙一師的這一段的生活,還是夏丏尊老師寫得最為實在,他說——他教的是圖畫音樂二科,這兩種科目,在他未來以前是學生所忽視的,自他任教以後就忽然被重視起來,幾乎把全學校的注意力都牽引過去了。課餘但聞琴聲歌聲,假日常見學生出外寫生,這原因一半當然是他對於這二科實力充足,一半也由於他的感化力強。隻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師生以及工役沒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發出,我隻好佩服他,不能學他……夏先生說的,實際上最為符合經校長所提倡的人格教育,所以當時好多學生被李叔同吸引了過去,因此浙江一師除了出文學家、革命家之外,還出了像豐子愷、劉質平和潘天壽這樣的藝術家。當然就培養小學和初中師資的師範學校而言,美育教育也隻有在那個時候,才是真正地被重視,或許李叔同的一師時期,才是素質教育最好的時期。我們現在審視這段曆史,不能因為來了一個天才就改變了辦學的方向,最終的淵源,我以為還是來自於經校長的辦學思想。查一些書籍,發覺經校長和李叔同個人交往的記述並不多,不像夏丏尊和李的交往,也許他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隻是說到李先生有好幾次欲離開浙江一師,但都是夏先生勸下來的。夏先生當年還是普通一師,他背後應該就是經校長的意見。

李叔同在一師,培養了不少高足,除了人們經常提及的豐子愷之外,劉質平則更是一個得到李先生“寵愛”的學生。1915年,劉質平因病休學在家,精神極度苦悶,李叔同當時也在杭州、南京兩地奔波兼課,但即使這樣,李先生還是寫信鼓勵劉質平:“人生多艱,不如意事者常八九。吾人於此當鎮定精神,勉於苦中作樂,若處處拘泥,徒勞腦力,無濟於事,適知若耳!吾弟臥病多時,暇可取古人修養格言(如《論語》之類)讀之,胸中必另有一番境界。”第二年,劉質平東渡日本求學,又是李叔同資助的費用,而且在信中特別申明了幾個要點——

一.此款係以我輩之交誼,贈君用之,並非借貸與君。因不佞向不喜與人通借貸也。故此款君受之,將來不必償還。

二.贈款事隻有你吾二人知,不可與第三人談及。家庭如追問,可有人如此而已,萬不可提出姓名。

三.贈款期限,從君之家族不給學費時起至畢業時止。但如有前述之變故,則不能贈款(如減薪水太多,則贈款亦須減少)。

四.君須聽從不佞之意見,不可違背。不佞並無他意,但願君按部就班用功,無太過不及。注重衛生,俾可學成有獲,不可中途中止也;君之心高氣浮是第一障礙物,自殺之事不可再想,必痛除!

此信既是父輩口吻,又是師長口氣,又像同輩朋友般的推心置腹,今天讀來令人感慨。也怪不得大師在生命即將終結之時,是給劉質平留下遺書的——

質平居士方席:

朽人已於九月初四日謝世。曾賦二偈附錄於後。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

問餘何適?廓爾亡宮,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前所記日月,係依農曆也。

謹達不宣。

音啟

這是一段佳話,更是一段傳奇。

看李叔同先生的文字和照片,覺得這是一個極其認真和在乎的人,很多時候他也有做給別人看的味道,現在我們生在俗世中的人,談得最多的,就是他為什麼要出家的問題,其實後來已經成為弘一的李叔同還寫作了《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細述了他和杭州的緣分,其中提到就是因為同事夏丏尊無意中的一句玩笑話“像我們這種人,出家作和尚倒是很好的”,這便成了李先生後來出家的一個原因了。至於夏先生說自己不能學他,那是因為他自己後來隻做了一個居士而已,雖有佛心,但終不能學李叔同一般。這也是李和夏兩人性情的不同,因為這涉及到他的私生活,正如人們現在提起民國文人徐誌摩和鬱達夫,似乎很少談及他們的文學成就,人們的談資便集中在私生活上。

其實在日本時愛上女模特,照理說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藝術家之力必多特別旺盛,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李叔同出國之前,在老家曾有一原配夫人俞氏,並為他生育二子。不少民國名人的婚姻情況,基本是妻妾同室的,即一邊是原配,一邊是新潮的女生——這可能是那個時代的一種風氣吧,一家兩室,不得已而為之,這種模式也可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要麼泡在海水裏,要麼燒在火焰裏。

李叔同是泡過海水也燒過火焰的人,對於他出家的原因,一直來有一個似是而非的說法,即四個字——看破紅塵。如果你照著這個邏輯去想也是能想通的,什麼都玩過了什麼都看過了,那就看破紅塵唄!可是你想想,想想這百年以來的中國文人和名人,真正能看破紅塵拋家別子去當和尚的又有幾人呢?所以我以為,看破紅塵說說容易做做難,難就難在我們身在紅塵,又是多麼熱愛紅塵啊!也有的口頭上說看破紅塵了,實際是要從紅塵中攫取更多的功名和財色。所以我以為看破紅塵,絕大部分都是嘴上說說的。我也特別注意到像魯迅和曹聚仁人等的文字中,對和尚也是頗多譏諷的。

看破紅塵,就需要有一種比紅塵更為強大的精神力量。那就是做事的認真以及心中有理想,沒有這兩點,那都是做不到的。投入到佛學研究,用佛學來普濟眾生,這才是李叔同的出發點吧。

所以李叔同不是看破紅塵,而是要救黎民於紅塵當中,也正如豐子愷所說,他要到人生的第三層樓上去看看風景,所以他投入到佛學研究中,且鑽研的是佛學中最難的華嚴經,這還是想用佛學來普濟眾生,這才是李叔同的出發點和歸宿點吧。

當然這隻是我們所能接受且又想要的答案。

因為已經有一萬個答案了,但一萬個答案中隻有一個答案,那也就隻有李叔同自己知道。就像當年,我為什麼要在考試完畢之後踏雪回校呢?此景此情,人一旦進入,就會不能自撥,而我相信李先生是認真的。

龍應台有一著名之段子,說內地知識分子飯桌上談的還是俗事,子女升學、買房子等等,我覺得龍先生的文章不錯,但她的不理解其實是隔了一層的緣故,正如我們現在有時還不能理解李叔同為何一去不回頭了。

不像曼殊。

曼殊是真性情,李叔同是真認真。所以如果要比較佛學上的高下,那麼也惟有認真才有成就。

為何一去不回頭?思考這樣的問題,還不如多想想他為何要出家,雖然他已經寫過《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但依我看,仍然是杭州的氣場和氛圍讓先生走進了佛門。夏丏尊說起過的適合做和尚的話,也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聽者有心,表麵上看是去嚐試一下治自己失眠症的辦法,就是今天,我也聽不少人神神叨叨去說起自己辟穀的體驗等,而且禪修等說法也都提到飯桌上來了,我想來是有道理的。但僅僅是這一點,不能解釋李先生出家的行動。

至於說斷食,李先生當年就寫過斷食日誌,1947年發表於上海的《覺有情》雜誌,現摘錄一節——

十二月一日……七時半起床,是日午十一時食粥二盂,紫蘇葉二片,豆腐三小方。晚五時食粥二盂,紫蘇葉二片,梅一枚。飲冷水三杯,有時混杏仁露,食小橘五枚。午後到寺外運動。

餘平日之常課,為晨起冷水擦身,日光浴,睡前熱水洗足。自今日起冷水擦身暫停,日光浴時間減短,洗足之熱水改為溫水,因欲使精神聚定,力避冷熱之極端也……

斷食的效果非常明顯,據他的那些好友說,雖然李先生更瘦了,但是精神卻很好,而且飯都有三碗好吃,這是從身體和生理的角度來佐證和支持李先生出家的,或者說對於這樣認真的一個人來說,他必須先要做一個實驗。

後來李先生說了:“我雖然在那邊隻住了半個多月,但心裏卻是十分愉快,而且對於他們所吃的菜蔬,更是歡喜吃。及回到了學校以後,我就請傭人依照他們那種樣的菜煮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