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天底的三次出名
不是所有的河流都流向大海的——這是我在寫作葉天底一文時腦子裏不時冒出的一句話,這除了有對他英勇就義、英年早逝的感慨之外,更多地是在想河流和大海的關係。葉天底的這隻藝術之舟,本來很有可能會駛向豐子愷、劉質平這樣的航道,因為人們都說葉天底是李叔同的高足,被引述甚廣反複提及的一個說法是,李大師在出家前,把好東西都分給了豐子愷、李增庸和葉天底這三個高足——這其實也是大師之人之常情。至少一個可信的說法是,葉天底在浙江一師學生中是頗有藝術天賦的,然而一師風潮改變了他也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因為本來一師是培育小學和中學老師的,但是一百年後我們來看一師出名的人,雖說也有像經亨頤、夏丏尊這樣的教育家,但從知名度來說,做教育的似乎遠不及革命家、藝術家和詩人,但這樣的知名度有時往往是用流血犧牲換來的。
葉天底從一師出來之後,是跟陳望道走得更近,陳望道是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是中國最早偷盜天火的幾個人之一。考察一師的師生關係也是一件蠻有意思的事情,李叔同和豐子愷,單不庵和曹聚仁,陳望道和俞秀鬆、施存統、葉天底,朱自清和汪靜之,當然還可以包括“校外輔導員”沈定一和宣中華等,這樣一種關係以及由此形成的一個一師的網絡圈子,至少是應證了一句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朱和墨又是在不斷被界定和調和的。葉天底的短暫一生,就是用生命之血澆灌了主義之花。
不是所有的河流都流向大海的。有的從涓涓細流,流著流著就豐沛起來了,有的則漸漸幹涸了。真正能流向大海,或者自成江河湖泊形成氣候的,畢竟還是少數,而被攔腰截斷或從高處自由落體像瀑布一樣的倒是不少,所以流向大海更多的是一個詩意的說法。
葉天底的第一次出名,就是在一師風潮當中。他是在去省警署請願時與警察發生了衝突,且受了一槍托而流血的。因此在風潮事件中,他的名字也是屢屢見報的。當然各種媒體引述的也不完全一致。激進者說是警察故意所為,親政府的則說是誤傷——好在驗傷之後有結果,而且當時的學生已經很懂法律了,他們先不是將葉天底送去醫院,而是先送去法院——先留下證據再說,這從一個側麵證明葉受的傷並不重。不重,但的確有傷——這是一師風潮中很重要的一個插曲,這至少給了警察和政府一個警示,所以他們後來對一師學生是采取了較為讓步且克製的做法,因為已經有了葉天底的前車之鑒,雖然警察在一師的操場上很是難堪,但他們畢竟已經克製了,畢竟沒有再釀成流血事件。
一師風潮,讓葉天底走上了俞秀鬆、施存統和宣中華們的道路,當然,宣中華本來就是他的同學兼學運領袖。
葉天底的第二次出名,已經是他早就離開一師了。
他被扯進了一場戀愛事件,因為一部《情書一束》的小說,據說是引了他的漂亮的情書,即他寫給一個叫吳曙天的女生的情書,在小說中他名叫“謝啟瑞”。葉天底讀一師的時候,吳曙天正就讀於杭州女子師範,這也就是胡適的情人曹珮聲就讀的學校,也是汪靜之最為心儀的地方,當時的吳已經加入了晨光社,從這一點可以證明,她是一個文青是無疑的。後來吳畢業後去了北京,才跟章衣萍有了戀情。章衣萍有一名言留世——“懶人的春天哪!我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去摸了”——一看就是個文人氣頗重的人。葉天底、吳曙天、章衣萍這三人其實連三角戀愛都稱不上,三人都是文青,身體也都不好,據稱吳後來有大肚子病,而章是死於腦溢血。隻是章和吳的文筆在當年都有點大膽和鹹濕,所以也為人們津津樂道,吳曙天和魯迅先生也有過不少交往,這從《魯迅日記》中可以看出。
戀愛又失戀,又被人調侃且受傷害,這就是當時的葉天底。
毫無疑問,在沒有功夫寫情書的年代裏,葉天底也是受到了《情書一束》的傷害的,因為它用小說的方式,將一場普通的戀愛事件放大了,也讓人們習慣性地去對號入座了。現在沒有人會去看《情書一束》這樣的書,除了研究者,後來章衣萍又出版了《情書二束》。而且今天要研究上世紀二十年代的那一批先鋒藝術青年,實在也是資料匱乏。筆者手頭也僅有一本薄薄的《葉天底烈士傳集》(上虞方麵編撰的)。從此書來看,他的畫是比他的文字要好,這也可能是我的錯覺。上世紀二十年代初的文字,放到今天來看,除了周氏兄弟等幾個文學大家的,那又有幾個人的文字還值得品讀呢?而那個時期的中國畫和書法印章篆刻作品,放到今天來看,那真是很值得回味呢。而且從僅有的畫和文字來看,也可看出葉天底在那個時候的社會交際圈。
葉天底的第三次出名,那就是他的犧牲。
二.一師風潮中的葉天底
葉天底原名叫葉天瑞,很好聽很吉祥的名字,浙江上虞人,1898年出生。跟那個年代諸多改名者一樣,據說是為了一個“震天動地”的理由,就由“天瑞”改名為“天底”了(據說也曾叫“天砥”,為什麼不是“天地”?),不過那已經是畢業後的事情了。一師學生中,俞秀鬆原來叫俞壽鬆,施存統後改名為施複亮,宣中華原來叫宣鍾華,徐白民又叫徐麟書,汪壽華原名叫何紀元,後又改為何今亮,豐子愷原名是叫豐仁——看樣子改名是當時的一種時尚,正如前些年人們要搞“網名”一樣,而且在最厲害的時候,大家甚至都不要姓了,這個“最厲害”,其實也就是“無政府主義思潮”最活躍的時候,也就是俞秀鬆直呼其老爸名字的時候。
天底,另一說是有“天是棺材蓋,地為棺材底”的意思,這跟後來烈士何敬平的“願把牢底坐穿”應該是一個意思。
一個改名廢姓的時代,必是一個改朝換代的時代。
葉天底是經亨頤先生的同鄉,而且也就讀過經先生辦的敬修小學,這是他考一師之前的補習,現在我們也無從考證,葉天底和經先生有無同鄉之間的私交,經先生是否給他多一些提掖的機會。看經先生的日記,關於葉天底倒是有那麼一段,經先生說是頗受“刺激”的。1919年元月16日,經先生的日記是這樣的——晴。九時至皮市巷訪林同莊,因昨晚渠來,餘已睡也。即出,至校。午後,二年級修身試題為:《寒假回家如何實行關於家庭之修身教材,試預述之》而葉天瑞答曰:“餘均已行於未聽之先。”此生固休矣,而餘亦受一刺激,不可不反省。
從這則日記看,葉天底在當時是個刺頭,是個反潮流者。葉天底是在1916年考上浙江一師的,當時這一批是五年製的班,那麼他要到1921年才畢業的。我們現在要有一個概念,一師的學生有很大一部分是小學畢業之後考上來的,不像後來的中等師範,那至少也是初中畢業才去考的。而那個年代的小學畢業生,寫作文談國事已經頭頭是道了。我們現在要注意的一個事實是,一師風潮是起於1919年的下半年,但在經先生與時俱進思想指導下的浙江一師,其實早就在做著悄悄地改革了,所以葉天底才有幸遇上了李叔同先生。李先生是1912年就在杭州任教了,1915年又任教於南京高等師範學校,不過一師的課也還兼著的。想想一百年前吧,那個時候又沒有動車高鐵和飛機什麼的,兩地任教想必是很辛苦的吧,不過這也是為生活所迫吧。現在關於葉天底的資料中,我就沒有看到過寫他在一師的生活的,隻有曹聚仁寫過葉的印泥盒,說當時葉喜歡印石器,但曹不小心把印泥盒掉在地上了,且這是西泠印社的印泥啊,於是葉天底索性送給了曹聚仁。我也沒有看到葉天底和李先生直接交往的記錄,隻是說李先生很喜歡這位學生,按豐子愷在《為青年說弘一法師》一文中所述,弘一法師在出家前一天的晚上,把豐子愷、葉天底、李增庸三位學生叫到他自己的房中,幾乎把室內的所有東西都送給了他們。第二天,三位學生送先生至虎跑。
隻是這些個細節,當時的葉天底還來不及用筆寫下來。年輕嘛,還沒有到回憶的時候,所以我們對葉天底的一師生活所知甚少,倒是經先生的一則日記,成了很好的佐證。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正如豐子愷學畫是受李叔同的影響,葉的藝術才能,一定是被李大師所激發和欣賞的,當時一師有一個“桐陰畫會”(後改名為“洋畫研究會”)的,豐和葉都是骨幹分子。
葉天底進入文字層麵,那就是警察的一槍托。關於葉受傷之事,查當時的文字資料,大約有以下記述——
1920年3月31日上海的《新聞報》刊登了省警署衛隊長羅世昌的呈文,全文如下——省公署衛隊長報告省長雲:為報告事,竊於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十一時,有男女學生多名來署,向鈞座請願。奉諭令舉代表進署,該代表等晉謁畢,即向眾學生宣言幾句,亦未聽明何詞。但願眾學生齊聲呐喊,欲眾見鈞座,隊長一麵勸解,一麵阻攔,並立令各衛兵下去刺刀以免肇事。該生等即聲言赴督署請願而去,惟當闖進柵門時,有不知姓名之學生,因後麵擁擠,誤撞於柵門框上,以致鼻孔出血。隊長向前察看屬實,為此報告鈞長鑒核。
如果真是如衛隊長所說,那麼上海《申報》(1920/4/2)就不會有這則新聞了,這則叫“杭州快信”的新聞如此寫道——
杭地檜廳今日(1號)上午10時,飭傳學生聯合會代表饒沉癡因葉天瑞傷案來廳候訊,饒已因事赴金華,乃由原代表鍾英如到庭。經檢查官屠寶彝開庭審問,諭以本案已呈由高檢廳轉請省長核示,以衛隊係屬軍人,已谘請第四師組織軍法會審,爾等有甚交涉,可直接向高檢廳聲訴。
省公署昨懲辦衛隊士兵5名,重責軍棍,禁銦營倉,隊長羅世衛亦經齊省長麵斥,聞不日有撤換消息。
上海《時事新報》1920年3月30日所載——乃駐立西轅門學生已與衛隊衝突,一師學生葉天瑞麵部為槍托所傷而流血,一中學生朱義權又被推倒於地,胸部亦受重傷,其時各學生遂抬受傷學生葉、朱二人赴興武路督軍署,請求救濟。盧督軍適有客,未及延見,派第13團方團長等代見,驗明學生傷痕,允為轉告督軍,商請省長核辦。於是各學校又抬受傷學生赴教育廳請願,據廳中人雲,夏廳長不在廳,僅由科長出見。見學生訴畢,複抬受傷學生赴杭縣地方檢查廳,請檢查廳勘驗,確有傷痕,即送往浙江病院,妥為醫治。一麵依照刑律,請律師某君,提到公訴。
1920年4月2日的北京《益世報》載——學生聯合會排隊赴省署請願。一中、工業、一師三校學生葉天瑞、朱義權、謝文傑,因與衛隊衝突受傷。葉唇腫鼻破,抬赴法院請驗。經屠檢察官飭吏驗明,尚屬輕微。令偕朱某自赴醫院求治,靜候辦法。至謝則並未請驗。被訴首先行凶人為羅某。……
今天讀這些舊聞,有幾點頗值得一說。第一說明葉天底受的傷確實不是很厲害,否則先不去醫院而到處申訴,二是說明當時的人很有法治觀念,先留下證明據再說;三是政府迫於壓力,也對當事的警察進行了處分,即使你說是做給人看看的,但還是證明那個年代治官治警還是頗為嚴厲的。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一旦發生流血事件,那就必是風潮升級的導火線,雖然那時的媒體沒有像今天這樣發達,傳播新聞也不可能那麼快,但正是這次流血事件,讓葉天底成為了公眾人物。當然,同樣一件事,在由邵力子、戴季陶們控製的《民國日報》上傾向性就完全不同了,同樣是1920年3月30日的報道,民國日報的傾向性就更為明顯——代表等既出來之後,剛要和全體會員從東轅門穿過西轅門,預備到督軍公署去和盧督軍談話,而這般虎狼似的衛隊,隻管濫肆淫威,開口就罵動手就打,還用刺刀來刺學生,刺傷好幾個人,血流滿身,目不忍睹……
衛隊“用刺刀來刺學生”這是主動和主觀的行為了。
這裏沒有提及葉天底的名字。有意思的是,一年之後,葉天底就成為《民國日報》副刊《覺悟》的作者了,後來也做過編輯,開始主持另一副刊《藝術評論》,可見在當時,無論是師生關係還是主義觀念,葉天底和陳望道、戴季陶包括沈定一們完全是一個氣場內的人,所謂人以類聚就是這個意思。葉天底沒有成為一個藝術家而成為了一個革命者,如前所說,就是因為陳望道老師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