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彬然的文字應該是寫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文中有這樣的說法,代表了那個時代的人的口徑——擔任“調人的蔣夢麟,新任校長薑琦(伯韓),就在當時也不能算進步人物,不久都走向反動陣營了。”
要知道當時省議會的議員們,就是我們的官員階層中的一個部分。省議員們的加薪案,表麵上看是他們議員自己的事情,實際上又跟經亨頤有關。本來這部分國家的錢,經先生他們是想在杭州辦大學的,因為當時浙江還沒有象樣的大學,所以他們提了辦大學的議案,然而在議員那裏,大學案反遭否決,議員們自己卻搞起了加薪案。筆者對當時的議會製度不甚了解,但從資料來看,當時議會開會已經設旁聽席了,也等於說有觀察團這種角色了。會議期間旁聽席上的學生義憤填膺,有的甚至動了手腳。而動手者中就有浙江一師的學生,這一點經校長也不避諱,他在1919年5月22日的日記中如此寫道——
……忽聞本校學生全體出校,已在議會有所舉動。即至商會,始悉因傍(旁)聽不平。工商各界均有多人,勢不可遏,幸張暄初出為調人,始散,而議員已被毆辱。餘即與工沒界各要人,至商會開會,籌善後方法,均擬積極應付。
經先生在第二天的日記中又寫道——本擬同謁省長,繼思可不必……學生聯合會之勇氣,擬導入軌道。餘意學生示威運動究為有限之效力,非達到市民與一般社會接(結)合不可……從這些日記的內容看,至少透露出兩個信息,一是五四之後的杭州並非鐵板一塊,當然後來遊行示威的內容多為抵製日貨等,但也有“毆辱”省議員等行為,這跟北京學生的火燒趙家樓有異曲同工之妙,北京的搞大是不是跟沒有調停人有關呢?第二個信息是經校長對此類學生運動還是保持著自己的看法,用後來流行的話來說,即學生運動還是要與工農大眾結合在一起才好。
如果經先生更為謹慎一些,身段再放低一些,真的去拜謁省長大人,當麵說明情況,後麵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些呢?但經先生好像又不是這樣的脾氣。
而反倒是蔣夢麟大為杭州學生的行動叫好,他在致胡適的信中有一段很生動的描述,蔣說——浙江省議會要錢不要臉,杭州學生(第一師範,第一中學)把那班無恥的議員痛打了一番。捉住一個議員,便向他要名片,如若要加費的人,就一麵拉住他的耳朵,一麵打他的麵皮,問道:“你要不要加費了?”……他口口聲聲道:“不要了”……
(《胡適來往書信選》)
這個特寫鏡頭中包含了一切喜劇要素,有對話,有動作,還有神態,廖廖數筆,議員之窘態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回到浙江督軍盧永祥、省長齊耀珊這兩位浙江省領導提到的上海《時事新報》,該報後來有沒有遭禁不得而知,民國時期的上海,是個相當開放的地方,因為上海本來就是新開埠開出來的一個城市。而浙江杭州之風氣,後來我們從魯迅先生等文字中也是能略見一斑的,當時我們不解,為什麼浙江的管製會那麼嚴呢?
實際上包括《時事新報》在內的《申報》、《晨報》、《民國日報》、《新聞報》《公言報》以及紹興的《越鐸日報》後來都對“非孝”事件及一師風潮發表了大量的報道和評論,那麼又有誰能下一個禁令不準報道一師事件,或發一紙密電統一宣傳口徑,或一紙禁令查封這些報紙呢?像《時事新報》隻不過發了十二篇文章,而影響力更大的《申報》,據筆者統計就一師風潮的前前後後一共發了三十二篇文章,《民國日報》則更有四十幾篇之多,用今天的說法就是跟蹤報道了,全國的報刊發表關於一師風潮的報道和評論要近百篇——這可見民國的辦報自由,因為我們顯然找不到這樣一則電文,讓這些報紙不要報道“一師風潮”。
而看省行政長官和國務院之間的這兩則電文,我感興趣的是他們都提到了一個依據,即——出版法,即中華民國初年已有出版法,雖然還沒有找到這些具體的法律文本,但在今天看來畢竟是頗為欣慰和辛酸之事。欣慰者,總有法律依據也;辛酸者,今日仍無出版法也。
因《浙江新潮》而引起的風波,社會把矛頭都對準了經亨頤校長,誰讓他是當時浙江教育界的第一塊牌子呢,且提倡《非孝》的一師學生施存統,新潮社的骨幹分子也出在一師,所以教育廳便派官員來督查此事了,於是我們便能看到經先生的一篇《對教育廳查辦員的談話》,這等於是向上麵表一個態度的——《浙江新潮》雖不是本校的印刷物品,黃宗正卻是本校的學生,我做校長的不能不負責任。所以我曾經叫黃宗正來問過,據說《浙江新潮》是《雙十》改稱的,社員共有二十八人,本校卻有十四人。通訊處從前並不在本校,發起也並不是本校。“通訊”是一個幹事的意思,也不是主持,發起也並不是本校。我從山西回來,曾看見這張報紙,封麵寫著第一師範的字樣,也覺得有些不便。第一次專任職員會議的時候也提議到的。以為新潮、新潮,大概是研究研究新學說,況且不要學校負責,認為學生個人的通訊,所以不加幹涉了。後來看見有篇《非孝》的文章,各教員曾訓試過好幾次,現在已經覺悟,他們的社員也已經解散,不再出版了。
經校長的態度很明確,也多少有點避重就輕的意思,不過這也是大實話,一是愛學生,二是觀念很開放,可是省教育廳並不這樣認為,這是最為根本的區別。本來從《雙十》到《浙江新潮》,從一個學校到幾個學校的社團,剛剛要有點起色了,也剛要輪到施存統施展手腳了,第三期《浙江新潮》剛要印刊物卻被查封了,於是他們隻好轉移至上海。而這一邊經亨頤更是受到了壓力,說你得開除施存統啊!經先生是個“騰頭”脾氣,你要我開除,我偏不開除,而且理由很充分——你都把這樣的學生推向社會,這不就是學校的無能和失責嗎?經校長的原話是——斥退學生是教育的自殺!
教育其實是經常在搞自殺的,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也無論顯性還是隱性。
《非孝》是一個導火線,而且線頭已經裸露在外麵了,施存統的聰明之處,在於學校沒有開除他之前,他就先撒腿走人了,他可能覺得呆在浙一師已經沒有多少意思了,也不能再讓經先生為難了,於是他便和俞秀鬆、傅彬然等北上參加了工讀互助團,所以當一師風潮處在風口浪尖上的時候,他並沒有在現場,然而這一場風潮是因他而起,大約是不會錯的。
施存統前腳一走,經亨頤的位子也已經不穩了。施對於經,可能心中仍有一點點怨氣的,因為你也頂不住上麵的壓力啊;而經對於施,則多少也有點頗不以為然的,年輕人嘛衝動而已,文章寫得也沒有多少學理。要講起衝動,連蔡元培這樣的都造過炸彈,現在的學生寫點文章算得了什麼呢?事實上不少的過來人都是這麼看施存統的,都說他文章一般,是那種血氣方剛型的。這也是那個時代的特點吧。但這個時候的經校長,大約處於腹背受敵,他的頂頭上司已經覺得管不住他了,“社會賢達”覺得他欺人太甚了,而其他的牛鬼蛇神呢,則躲在暗處煽風點火,誰讓經校長樹大招風的呢?這一點後來作為調停人的蔣夢麟看得是很清楚的,他在寫給胡適的信中曾經這樣說——後到杭調查一師學潮真相,知這回的事情實在起於內部“牛鬼蛇神”的一般教員。齊照岩(作者注:齊照岩即齊耀珊)罵經子淵是是過激黨的話,也是起源於內部的。這回的留經,好像西南的護法,是一個假麵具,現在把西洋鏡拆穿了,隻有學生是真要留經,“牛鬼蛇神”隻要飯碗罷了。(《胡適來往書信選》)
牛鬼蛇神是哪些人,蔣先生沒有點名,因為很顯然,除了四大金剛等一些跟經校長走得很近的人,一個學校裏,包括教育界,就算是沒有利益衝突,那麼人之常情的嫉妒心,也會對經校長不利的,所以非孝事件之後的留經運動,這才是風潮的最根本,而蔣先生對此看得很清楚,隻有學生是真要留經,這也就是學生運動可愛的一麵,哪怕是被人利用,他們的振臂高呼他們的慷慨激昂也還是真的吧,當然,教師要飯碗也是天經地義的,為飯碗而戰鬥也無可非議。
所以比較準確地說,一師風潮正式開始的日子,應該從1920年2月9日算起,這就是省教育廳長夏敬觀給經先生寫第一封寫的日子,一直到兩個月之後,蔣夢麟把薑琦帶到浙江一師任新校長,風潮才算基本解決了。
如果換一種說法,風潮之前,反倒是經校長營造的那種氛圍,包括當時整個社會的氛圍,這才能產生《浙江新潮》以及施存統們,但是革命到最後,必然是會革到自己的頭上的,這可能是學潮以及其他運動不可控的一個方麵,包括此後沈定一在蕭山衙前發動的農民運動等,最後也會革到自己的頭上的,這是後話了。
也正如一部電影除了正麵人物,還得有幾個反麵人物,這樣的說法雖有失妥當,但一個巴掌拍不響,戲劇的衝突得有兩方以上的力量才行啊,所以就算是這兩個月當中,夏敬觀是一定要登場的,否則就沒有對手戲了。
夏敬觀其人
說起夏敬觀,人們腦子裏就會出現一個老冬烘的形象,冥頑不化,不可救藥,完全是站在新思想的對立麵。但如果夏敬觀不做官,僅僅是個文人,那麼好,比他更頑冥而又確實有才的辜鴻銘先生卻在北大有一席之地。問題是夏敬觀做了浙江省的教育廳長,是民國的一個廳級幹部,那個時候的廳不像現在這樣多,而且那時基本沒有副職,所以夏廳長之“有才”是不容置疑的。
同樣的,夏敬觀的人品和詩品以及畫品大約都是沒有問題的,以至於後人說起夏廳長便是一副惋惜的樣子,說他要是不做官,做一個純粹的文人,寫寫詞,揮揮毫,那多好啊!這話也雖有嘲諷之意,但確也透出那麼一種意思,即文人做官難免書生氣十足,或者說他本是一個滿腹經綸之舊文人,卻要在一個大時代的新舊交替時出來做事,這便是他的劫數。殊不知中國封建社會裏從來都是文人從政的,那個時候的文人,一是文,一是史,不搞數理化也沒有外語,所謂滿腹經綸無非就是為文之道和為官之道。
從夏敬觀晚年的“自述年曆”看,夏先生先後正式娶妻三任(前兩任相繼離世),生子女十四個,其中五個孩子在夏先生中年以前都夭折了。可見那個年代健康醫學的水平,不過幸虧夏先生子嗣眾多儲備充足,這也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特點。現在的“隻生一個好”,意味著這一個好是非好不可的,而且又不能輸在起跑線上——這些教育的問題便不是夏敬觀那個年代所遇到的了。
既然不是人品問題(絕大多數的對立麵都不是),而且如果我們相信他所說的,他跟經亨頤先生也沒有個人恩怨可言的話,那麼讓他站在曆史對立麵的惟一原因,就是他的思想和主義,然而正如我們要感謝那個要跟施存統PK的淩獨見一樣,因為如果沒有對立麵,便也就沒有後麵的一切,而且我們還要知道一條官場規矩,畢竟經校長也是由夏廳長任命的。
前麵所述,因《浙江新潮》而引發的一師風潮已經一觸即發,夏廳長準備給經校長來個平級調動,讓經校長從風口浪尖上撤下來,於是在1920年2月9日,夏廳長給經校長寫了一信,如下——
本日備具公文,奉浼台端為視學,尚希屈就!夙仰熱忱教育,望重資深,未敢以道屬一隅之視察,煩勞賢者,即請駐廳襄助一切,兼便隨時顧問……
注意到了沒有,口氣是極為委惋的,完全不是公對公的那一種,這說明兩種情況,一是夏廳長充分照顧到了經校長的臉麵的,“尚希屈就”就是一說;二是至少那個時候官場的書信往來還是文質彬彬的,不像今天身在曹營中的人頗似瀟灑地說,我們的命運就全在一張A4紙上。
第二天,即2月10日,夏廳長又寫一信——昨日晤穀卿兄,曾托代達一切,諒蒙見諒!此後承教之日正長,尚希屈就,俾得朝夕相處!公文仍請俯納,為勿固辭為幸!
穀卿兄者,蔡穀卿(也寫作蔡穀清,即蔡元康,蔡元培的弟弟(有說是堂弟的),時任中國銀行浙江分行行長(有說是杭州分行),屬於社會名流,後來也是一師風潮的主要調停人之一。夏廳長可能認為,免掉經校長的職務,讓他到省廳做一個視學,實在也是一件很難下手的事情,所以需要找一個共同的朋友,這個人便蔡穀卿,為難的事情先讓蔡行長去做。但令夏廳長沒有想到的是,經校長倒是爽快的答應交出校印,但是卻不願意到省廳做視學。
何謂視學,這是跟民國時期的教育機構設置是有關係的,視學、督學以及後來所稱的督導,皆是教育行政機構中的官員,是教育廳長下麵的一個處級幹部。另外有一點也值得注意,當時好像沒有副廳長副校長之說的,不像現在。副的至少有半打。
經先生不願當省視學,這是我們完全可以預想得到的,或許這也正中了夏廳長的下懷。官場之間就是這樣,你這一回低頭了,那麼很可能一輩子都不得翻身了。依經亨頤的脾氣,他怎麼可能放棄自己苦心經營的陣地而去賦一閑職呢?雖然現在很難說省視學就是一個閑職,但對於一個有理想有理論有行動的實幹家而言,離開浙江一師,他就不會再呆在杭州了,經先生後來創辦春暉中學的事情就證明了這一點。
接著再看一封夏敬觀答教職員的信,如下——
徑複者:接展台函,祗悉一一。經君望重資深,另有藉重。王君品端學粹,知必有以整綱飭紀,而慰士林之期望也!除延晤貴代表,而馨一切外,相應函複,即希亮之!
此處所說的王君,即一師的教務長王錫鏞(王賡三)。
我們再來看經先生給夏敬觀的複信就很有意思。也是兩封,第一封——
頃奉令調任視學,未敢拜命!校事遵即交卸,另文呈報。
第二封——
再奉大示,深感盛情,不才如弟,試驗未成,無以備顧問,幸乞假我修養。公文仍奉還,明晨渡江,恕不走辭!
整個語氣軟中帶硬,完全沒有商量餘地,我離開杭州總可以了吧,明晨渡江回老家,這似乎已經是很絕決的事情了。
注意,那個時候夏敬觀之上任教育廳長,實際上位子也還沒有完全捂熱,前任廳長伍仲文,在經亨頤日記中屢次出現,想必私交也是不錯,而經亨頤和夏敬觀,大約隻屬於工作關係,所以語氣中間也是帶棒夾棍的。
而更令夏敬觀意想不到的是來自教師中的反彈,先是王錫鏞(王賡三)不願意接任校長一職,因為夏敬觀一開始的計劃就是從一師當中選出新校長來,這樣就熟門熟路的,有利於安定團結,那麼王賡三便是不二人選,也是夏廳長認為可以信任且也一定會得到教職員工信任的。誰知道王賡三竟然不買這個賬,這是夏廳長所沒有想到的。
不少民國教育史料中,我看都有某某罷任某職的記載,看樣子民國搞教育的人,不全把當官看在眼裏的,或者說當官也要當得有策略和忌諱的,王賡三是教務長,按以前的慣例,一般都由教務長接任校長的,經先生自己也是這樣走過來的,王賡三雖然不在四大金剛之列,但從經先生的日記看,也是跟校長走得比較近的親信之一,於公於私都是交往頗多的。王賡三的態度是一開始就不接這個活,後來事態基本平息之後,上海的《民國日報》(19204月3日)和《時事新報》(3月29日)還分別刊登了王賡三給齊省長和夏廳長的信,以表自己的態度。對省長的信是說自己是再三堅辭的,不是某些媒體說的先接任後堅辭的,那等於是自己有了汙點一樣。給夏廳長的信是指學校如何辦易交的問題,因為王賡三曾受經校長之托辦移交手續的,他本來是要移交給金布的。金布本來也是不想來的,但後來怎麼想了想還是來浙江一師上任了,這也就成了金布的“汙點”。
如果從一個聽話的職業行政官員來說,金布到一師來,本來隻是履行職責、服從命令而已,本來在省廳做公務員也是蠻好的,沒想到來了之後卻遭到學生的反對,認為他是個偽校長,甚至都不讓他進學校,包括金布請來的老師,也被擋在學校門外。因為後來學生自治會開始放哨站崗,開始接管學校事務了——這麼一來,在夏廳長等官員看來,一師的事態就完全失控了,因為從統治和管理者的角度來看,我派去的校長竟然進不了學校,這等於說我派去的司令進不了軍營,這還了得嗎?
於是便有警察的出場。警察是什麼?警察是國家工具。發展到後麵,那幹脆就推遲開學,乃至想要解散此校。因為學生的條件隻有一個,那就是經校長必須留在此校,現在經校長已走,新校長的任命已經下了兩道了。夏廳長是不可能收回任命的,否則不就是兒戲了嗎?夏廳長代表了誰,代表了官員階層嘛。那個時候雖然沒有電視和互聯網,但報紙已經蠻發達了,所以各種信息也還是在流傳的,並且真正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個時候的西湖,馬上要卷起錢塘大潮了,這便是一師風潮,是真正的浙江新潮。
風潮中的人和事
前麵已提到省議員加薪案,議員遭毆辱,那麼他們怎麼報仇呢?打架是打不過學生的,那麼隻能打小報告,這是他們的特長,不,應該是打大報告了,以朱文為首的51位議員就聯名向省長大人奏上了一本——該校長盤踞造就師資之師範學校,倡最荒謬、最狂妄之學說,貽害青年,莫此為甚。貴省長為全省行政長官,對於該校如此喪心病狂之舉動,何不立予撤查,依法處置!議員等懷疑甚殊。(原載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校友會十日刊》第8號,1919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