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 我的未完成的南高峰(1 / 3)

我現在碰到的也正是在寫作中“走不出來”的情形,無窮盡的材料,但是能為你所用的信息,隻是寥寥而已,而且諸種說法和判斷,畢竟都有時間和時代所囿,於是我想,與其走不出來,那不如索性再走進去吧;與其浮於表麵,不如沉鉤於曆史,於是我沿著珠絲馬跡繼續前行。

兩年前夏天的某一天,我去杭州滿隴桂雨度假酒店開會,這是一個關於創作選題的務虛會,這個酒店我去過好幾次了,按照慣例,我下公交車大約走個二十來分鍾就到了,因為這完全是熟門熟路的了。可這天早上我一路都在想,我能不能抄一下近路呢,我能不能走一條沒有走過的路呢?因為從理論上講,這樣的路線總是存在的。

結果這麼一抄近路,竟讓我誤打誤撞地登上了南高峰,走得連長褲都濕掉了。其實在山腳下時,我已經知道我反而在繞遠路了,但是我不想退回去了。期間我也問了路人甲乙丙丁,他們都告訴我應該走原先的那一條路。是的,明明知道繞遠路,但還繞得頗有興致且不肯退回原路,這是一種什麼心態呢?喜新厭舊?渴望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是的,那一路上我已經有不少意外的發現,我看到了一個聽說過沒見過的寺廟,還有一個幽靜的會館,這是我從未到過的地方。是的,我在杭州生活幾十年了,但還從沒有去上過南高峰,因為它跟我的生活從沒有發生過關係。其實南高峰也隻是一座普通的山,跟西湖周邊的好多山一樣,隻是在南高峰上,能看到錢塘江和西湖,西湖十景中的一景“雙峰插雲”指的就是西湖邊的南高峰和北高峰。爬山的時候,我當然是無暇欣賞風景,一方麵有點責怪自己的衝動,一方麵又為自己的放縱而小小的得意,本來下車走二十分鍾就到了,後來竟多走了一個小時二十分,且走到會議室的時候,整個人就像從水裏撈起來一樣。

現在我的寫作也在爬山和繞遠路。

正是那次大汗淋漓的務虛會,定下來讓我寫一本有關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的書,不是校史,而是人物小史。

接下來的事實證明,我又繞了一次遠路,又爬了一個莫名的山峰,且還在不斷跋涉和攀登當中。

本以為是輕車熟路的,跟浙江一師有關的人物:經亨頤、李叔同、魯迅、豐子愷、曹聚仁……這些西湖邊的文化名人,我早有涉獵,且幾年前就開始寫這些人物的專欄,後結集出版了《向來風花雪月》一書。即使你完全陌生,但隻要在網上百度和穀歌一下,這些跟一師有關的人物也會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真有點汗如泉湧的味道),所以一開始我很有自信,來吧,你們都來吧,越多越好,我照單全收——經亨頤、魯迅、許壽裳、李叔同、薑丹書、夏丏尊、劉大白、陳望道、朱自清、劉延陵、曹聚仁、豐子愷、俞秀鬆、施存統、宣中華、葉天底、湖畔詩人群……如果一個人物寫一萬字,那也不過是二十萬字吧。

我開始一個一個的啃骨頭了,尤如一步步爬台階。漸漸的我發現,我不是在在創作,我是在勞作,而且我不知會爬向哪一山峰,然而就在這樣的過程中,風景依次展開,風景這邊獨好。

本來是務虛的結果,或者說是一個白日夢,但每一步又都不能踏空。本來我想隻要老老實實地寫“一師風潮”就可以了,因為這已經是蓋棺論定的曆史事件了。“一師風潮”是一場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的學潮,當時頗有聲勢的,因此也有“北有北京大學,南有浙江一師”的一說。但是我很快發現,光寫一師風潮,還不能構成一本書,或者說它隻是一座房子的一個窗口,透過這個窗口可以看到波瀾壯闊的時代風雲。

退一步講,我也隻要寫一所著名學校的發展史就可以了,因為中國的校史,最長也不過百年有餘,細細梳理,應該也是有脈絡可尋的。可是我總是在想,我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選題,那也是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也就是說都想有點言外之意,都想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我又不是教育專家,也非學運專家,更不是黨史權威,也不是中國早期海歸的研究者,我隻是一個喜歡遊山玩水、讀點閑書的人,學無專長,雜七雜八。我為什麼要寫浙江一師呢,要說理由也有不少。從空間關係說,我上班的地方離它很近,現在這學校(現在叫杭州高級中學)一放高音喇叭我就能聽見,我做老師的時候也去那邊備過課搞過活動;而從時間沿革上說,我大學的母校也跟它攀上了親戚關係,這意味著浙江一師也是我的母校了。當然如果從大的務虛的角度上說,辛亥革命百年馬上要到了,我一直想寫一本民國的書,現在扯上浙江一師,用官話說剛好有個抓手和平台,那就開始勞作吧。

接下去我便成了圖書館的常客,省市兩級的圖書館都去辦了借書證,還找熟人托關係開後門。但是我很快又發現,你該知道的你早就知道了,你不知道的,你想找的,在國內的圖書館裏你還是收獲甚少。與此同時,我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祥林嬸,逢人便說一師,逢人便說夏丏尊名字的來曆,逢人便說劉大白的婚戀故事,逢人便說豐子愷的“三層樓”,雖說人家也聽得一楞一楞的,但事後一想,這跟他們有關係嗎,可能人家更關心的是2021到底怎麼樣,房價到底會不會跌。稍微跟文學有點關係的,也隻是關心中國作家中誰能獲諾獎,或者說你這個書出了能賺多少錢?

這個時候便感到了一種寂寞。如果任我信馬由韁那還好,我總還是在虛構和原創,現在我隻是在前人記述的基礎上再進行梳理和廓清,用一個不恰當的比方說,我成了一個盜墓者,我渴望掘到黃金珠寶,但結果往往是一無所獲。就一塊墓誌銘而已,有的連墓地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