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胸裏咳出的詩——致胡征信談胡寬的詩(1 / 1)

從心胸裏咳出的詩——致胡征信談胡寬的詩

征兄:

今午接到你的信和文章,我默默地誦讀了兩遍,字字閃著血淚的激光,直穿透我這顆堅硬如鐵石的心(堅實是由於布滿了一層層的傷疤),我又一次感到哭泣的莊嚴。幾十年來我從不哭,不流一滴淚;但我懂得人生的屈辱和悲憤,以及仇恨在心裏盤曲如須根的那種隻能在生命內部生長的姿態。寬兒從深深的胸腔裏咳出的音響是他詩的生命的存在和脈息,他咳出的詩正是苦難的中國心胸裏的哀傷和痛楚,如聽雷聲,如聽心跳,如聽控訴,如聽天問。寬兒本是個美麗的人,高挺的身軀,亮麗的眼睛,他的詩也本該如他的形象令人歡快,但他竟然活得如此扭曲,如此地被活活埋沒,被如此無告地摧殘。詩隻能在他純潔的心胸間憋悶一生,回蕩和奔突幾十年。這種痛苦的體驗我經受過,你也經受過。因此我們的詩,幾乎沒有一首不帶著血跡。血,是咳出的啊!

這是這一段曆史最真實的心聲和心電圖。我十分感激他和他的詩。寬兒咳出的詩,充滿了你和我的悲傷,謾透了幾代人的血淚。後人(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之後)會從寬兒的詩裏讀出我們這段曆史的咳聲心聲。寬兒的咳聲比金斯堡的嚎叫還要撕裂人心。他的詩集一直擺在我的床頭,如一尊素淨的碑石激勵著我。當今的哪個詩人和他們的詩韻,都不能替代寬兒的詩和他的令曆史心疼的這一聲聲的咳聲——咳聲,是奇特而莊嚴的大韻律。此刻我不想詳述我對寬兒詩的評價,隻能吐訴我的這點悲痛。或許有一天,能冷靜地進入寬兒的每一首詩之中,說說我具體的感觸。現在還不能。那天我的確是帶著病痛去文采閣開會的。每年到八九月間,我就犯過敏性的鼻炎,同時發作口腔呼吸道炎症,打嚏噴不止,聲震屋瓦,令別人聽起來十分的難過。直到近兩三天才真正緩解過來。幾十年的災難留下的深重的後果,也可以說是後遺症,直到70歲之後才漸漸嚴酷地顯露了出來。但我能堅忍地活下去。我祈望你也好好保重身體,再活十年廿年,好看看這個世界的一幕冪過場。最近陝兩作協邀請全國一峰詩人到西安開朗誦會,我不想去,問過沈奇,他勸我不去。我隻會依照自己的性情(人的、詩的).隨心所欲地讀詩,不會表演性地朗誦。但我還是想找個機會判西安一趟,除你之外,還有幾個老朋友老同學想最後見見麵。沙陵是—個,十分想念他。

我在北京的詩界一就是個不合群的“異類”,不願摻和什麼,隻求得自在,活得清清白白,與你在西安的境況相同。10月之後應約寫自傳,但願身體能支持下來。今明兩年我的運命出現一些好兆(但願不是回光反照),能出幾本書。幾十年來,我雖然有點孤單,孤傲,但問心無愧。有愧的隻是滿意的作品太少了。

寬兒的詩,時間將會證明,它具有不可替代的曆史價值,它的可貴之處就在於真實,不掩飾,不回避,直麵曆史,直麵人生。那些假詩,遲早會敗落的。你的文章,光明日報如不能刊出,我當介紹到(中華散文)或《人民文學》去試試。我寫一篇短文一塊交給編者,看行不行?天黑了下來,眼睛不靈了。匆匆擱筆。

全家秋安!

愚弟 牛漢

1997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