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思中國的新詩——《新詩三百首》序
一
我與詩相依為命已整整六十個年頭。先說說我目前的狀況與困惑,不僅在創作中有,首先是人生的:人和詩都話得很累。當今像我這樣的人,為數不會少。有人勸我說,人活一世,何必自尋煩惱去寫詩,沒有詩,人照樣活著。我對他說:沒有詩,我活不成。
記得前幾年,我曾快活地說,近十年是我一生中最為清醒的一段時間。好心的朋友們都信以為真,他們希望我真的能走出苦海,修成正果。我多麼渴望享有迷夢和噩夢清醒之後的那種輕鬆與超脫!二十歲之前,我信奉萊蒙托夫的一句話:“讓我嚐一點蜜,我就可以死去。”可這一點點蜜,一直沒有嚐到;我以為詩裏能嚐到,詩裏沒有蜜。
此刻,我真的清醒了,還是又在說天真的昏話?現實的人生境遇已經無情地做了說明,我的清醒隻不過是一閃即滅的幻覺。那麼,我如何能以爽朗清明的心神來構思這篇《新詩三百首》的序文呢?著實很為難,真不知道如何下筆。
回頭看看近百年來新詩的曆史和現實,如此地動蕩,如此地豐富,又如此地嚴酷和悲壯,僅僅憑個人創作體驗生發出來的一點直覺感應是難以揭示其深邃而複雜的本質的。不善於理性思維和不願回頭觀望的我,遇到了真正的大難題,唉!我隻能大題化小地寫寫了。
今年初,我印了一小本散文,其中有三四篇是談詩的,在《後記》裏有幾句說到了我這一生與詩的緣分:“由於長期陷落在曆史的斷層之中,深切感知了人生的艱險與真諦;然而,與死亡相差無幾的苦難和孤獨,卻反而使心靈獲得了掙紮、奮發和超脫的求生力量。在危難中詩拯救過我,詩同時也令我蒙受了屈辱和災難,但詩的正氣又使我在世俗的紛擾中從未昏迷和墮落。感謝苦難而莊嚴的人生,感謝詩的靈光一直照耀並指引我匍匐前進!”這些沉重的苦澀,像從心裏擠出來的粒粒漢字,看似扼要嚴謹,其實是淚眼回首,一片模糊,遠沒有把我和詩的全部經曆與感悟訴述明白。此刻的我比寫這篇《後記》時似乎清醒了一點,可我仍不得不承認,即使再苦苦地寫上幾千字,也難以解開我與詩的這個命運的死結。我這個人,對於人世間的許多難題都曾被迫作出解答,有幾次還在法庭上有理有據地含淚供述了自己的清白。謝天謝地,在危難中,我常常奇異地清醒。可是,多少年來,隻要觸及陷入危難之中的詩,我卻從來沒有談清楚過,連一回都沒有:我一生參不透他(有人把詩代名為她或它,我一直把詩視作雄性與神性,這或許就是我的狹隘和愚頑不化之處)。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個朝向詩不斷跋涉的苦行僧而已;我不信神佛,但我自小被信徒們的苦行精神所感動。小時候我見過蒙古人去五台山拜佛,一路磕頭,膝蓋跪得血淋淋的。
有不少哲人說,詩不僅能超越生命,而且能超越命運。
我深信不疑,我就是懷著這個信念寫詩的。但是詩人卻永遠走不到詩的盡頭。所謂詩的超越本能,不是突然之間的飛躍;它的超越是與不斷地探索不可分的,超越是在艱難地探索之中顯現出來的。當然這隻是我多年來的一點體驗。我多麼希望真的能看見幾個飛躍的詩人,歌唱著越過天空。我一直認為詩與詩人是全身心地融合,詩與詩人不存在任何距離。然而,詩人又時刻能感悟到詩永遠隻是在心中孕育出的預言,如美妙的夢境展現在遠方。
這裏必須加上一句,詩是詩人全部身心和現實人生的融合,沒有這個血肉的融合,詩和詩人都無法創造出賴以立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