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新生代——讀稿隨想
就我們創作體驗來看,詩不是再現生活,而是不斷地發現和開創生活中沒有的情境。詩是一種有聲、有色、有光焰的生命的激情,或為了憎惡和悲痛的遺忘,或為了獻身去追求心靈的欲求。套用北京的一句老話,詩是人世間生生不息的精氣神兒。我很讚同法國詩人彼埃爾,勒韋爾迪的說法:
詩不一定為現代而寫,但詩須具有現代感。
詩或許是最難以分解、定性的,我指的是真正的詩。詩是最神奇最完美的結晶,切忌為了剖析把詩切裂成死的東西加以解析評判。當然,概念化的、非詩的有韻文字,本來就不是生命,那是很容易分析和圖解的。現在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向人文學科的滲透越來越多,不少人試圖運用科學的方法來剖析和控製詩,排斥了詩評家和讀者的主觀能動作用。
有人已表示懷疑。我寫了幾十年詩,從來不是按照某種指導性理論和美學原則去創作。最近也看了一些論詩的文章,有的通篇是引進的名詞和概念,其嚴密程度幾乎到了板結無隙的地步,很難教人讀進去。詩評家當然可以寫這樣那樣的評論,但他們決不應當要求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被動地就範。
詩是最不聽話的拴不住的精靈。
近七八年以來,荒蕪、沉寂已久的詩歌領域裏,開始蘇醒並萌發出新的生機。幾代詩人,帶著各自的歡欣和憶念,帶著各自的個性和積鬱已久的情愫,此起彼落地歌唱起來,有的詩人像天鵝唱了最後的歌。與此同時,出現了許多對祖國、民族、曆史、未來懷有深切的憂患感和理想主義的年輕詩人,他們的聲音是真誠而激越的,是從苦難的土地上升起的彩虹。詩歌領域形成了空前繁榮的局麵。近三五年來,又令人振奮的是出現了浩浩蕩蕩的新生代。記得1985年冬天在《文藝報》召開的一個座談會上,我第一次談到了這個詩歌創作領域出現的現象,當時無法給以命名,姑且以“新生代”概括它的氣勢。
《中國》文學月刊的這一期的十位詩作者,年齡多半在二十歲上下,都屬於新生代。在他們的眼中,比他們大十歲八歲的詩人已是上一代的人。詩歌的“代”有時隻有五六年的光景。回想40年代初的情形,我正當十七八歲,心目中的許多詩人(也不過二十幾歲的青年)已認為是老一代了。
詩的時間概念是飛速的。今天這一代新詩人,不是十個、八個、幾十個(像“五四”白話詩時期和“四五”運動之後那一段時期),而是成百上千的奔湧進了坑坑窪窪的詩歌領域。
即使頭腦遲鈍的人也會承認這是我國新詩有史以來最為壯觀的勢態。這個新生代的詩潮,並沒有大喊大叫,橫衝直衝,而是默默的紮紮實實地在耕耘,平平靜靜、充滿信心地向前奔湧著。它的潮頭幾乎撼動了我幾十年來不知不覺形成了框架的一些詩的觀念,使它們在搖晃中錯了位(這個比喻並不恰當),且很難複歸原位。我意識到這個變化會給我今後的創作帶來深遠的影響,必須從框架中走出來。此刻,我仍不能說已經理解了這些絢麗的新生代的詩作所蘊涵的全部意義,我還沒有足夠的悟解能力來分析研究它們。
在很長時間中,我喜歡並追求的是那種情境與意象相融合成形的詩。這種詩,對現實、曆史,自然等的感受經沉澱或升華具有可觸性。我的欣賞範圍一般尚較廣闊,但使我摯愛的是艾青的v礁石》、《魚化石》,舒婷的《致橡樹》,綠原的《重讀(聖經)》,曾卓的《懸崖邊的樹》,蔡其矯的《波浪》等詩所顯示的那樣明晰、完整的情境和意象。這類詩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對北島的冷峻、舒婷的至情、江河的渾樸都令我讚歎不已。從他們以及許多同時出現的詩人的創作中,我汲取了不少的詩情。近一年來,我頓悟地發現了成百位新生代的詩人,還來不及一個一個地仔細欣賞,仿佛望見了壯麗的群雕,他們的詩搏動著一個心靈世界。這裏沒有因襲的負擔,沒有傷疤的陰翳和沉重的血淚的沉澱,沒有瞳孔內的恍惚和疑慮,沒有自衛性的朦朧的鎧甲,一切都是熱的蒸騰,清瑩的流動,藝術的生命,膚色紅潤、肌腱強旺、步伐有彈性,頭顱上冒三尺光焰:這是一個年輕人體魄的形象。他們的詩內傾和外向俱有,沒有他們認為的上代詩人那種對世界的不信任感和憂慮感,詩的不羈的情緒有了廣闊的空間,有衝擊和滲透心靈的威力,激發人去聯想、去夢想,去思考,去墾拓,去獻身。他們的生活的遠景是彩色的,誘人的。這些顯出生機的詩,乍一看缺乏嚴密的結構和均勻的有節製的感情,他們似乎靜不下心來思考技巧的作用。他們的詩的激情與固定的思維結構和無性的技巧不相謀,使人自然地想起惠特曼的詩的強健美麗的魂魄。惠特曼在《草葉集·序》說:“誰要僅為文采或流暢所困惑,誰就終歸失敗。”又說:“隻允許同完整的創作相一致的修飾……多餘的東西是要在人的肉體內尋求報複的。”詩本質就是應當這麼質樸的。一首詩裏,常常因為一行詩或一個詞彙的虛偽性把一首詩破壞甚至叛賣了,這種不純的詩不少。新生代的詩作中沒有這類性格扭曲或虛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