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蘇金傘和我——《蘇金傘詩文集》序(3 / 3)

第三點,蘇金傘的語言是他自己的創造。他跟語言親密無間,心心相印,從他的詩裏找不出一句是從辭典裏引用來的,因而他的詩沒有學院式的高貴和典雅,也沒有什麼教化人的聲調。寫於4年代初期和中期的如《斑鳩》、《雨後》、《窗外》、《黃葉》、《蘆花和棉絮》等等,就形象地顯示和創作出清白自然的人生境界:人與大自然親密而和諧;詩的語言是人類的,也是大自然的,它們共同生存,沒有隔閡。在《雨後》這首詩裏,寫到燕子用紫色的胸脯,在麥浪上恣意地翔泳著。“翔泳”這個詞乍看有點生僻,細細地咀嚼,又覺得真切新鮮,是真正的創作,詩人寫出了燕子所以快活的體驗,還寫出了詩人審美的通感:

而我,

也用手掌,

在麥芒上輕輕地抹過。

於是,我的手掌,

也像長滿了茸毛;

我的身上也像生了翅膀,

我也有了燕子的感覺了。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天人合一”的境界呢?在中國,新詩近八十年的曆史中,很難以找到如此不同尋常的神秘而又美麗的詩意。在這首詩的境界裏,人類詩意地棲息著,燕子詩意地棲息著,麥穗也是詩意地棲息著。這是詩人的夢境或理想,是一個美的真的人與自然息息相通的和諧的精神世界。這種詩情和境界,直到詩人晚年的詩作裏,仍然在不息地延續著,拓展著,沒有顯出衰頹和枯竭。

第四點.詩人有不泯的童心和真心:年近九十,居然寫出了許多跳動著童心的清新詩篇,如《早晨與孩子》、詩人一生。

從童年到壯年到晚年,對早晨太陽和孩子始終賦予永恒而渾樸透亮的詩意,顯示出詩人的童心和一生的追求、創造所達到的境界。前兩年,謝冕在104年第4期的《詩探索》,把蘇金傘寫於1992年的《埋葬了的愛情》作為詩歌精品加以點評,將這首詩譽為“古今第一等文字”,是“無遮攔、不作假、率性而為,發自真心……像蘇金傘《埋葬了的愛情》這樣的詩,看似平淡無技巧,一般人卻寫不成,因為它們的渾樸天成之中凝聚了畢生的藝術經驗。”我十分讚賞謝冕以上的評語。這首小詩隻有十五行,錄引在下麵:

那時我們愛得正苦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她用手攏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塋插上幾根枯草,說:

這裏埋葬?我們的愛情

第二天我獨自來到這裏

想把那座小沙堆移回家中

但什麼也沒有了

秋風在夜間已把它削平

第二年我又去憑吊

沙坡上雨水縱橫,

像她的淚痕

而沙地裏已鑽出幾粒草芽

遠遠望去微微發青

這不是枯草又發了芽

這是我們埋在地下的愛情生了根

詩的後麵,金傘有一個注:“幾十年前的秋天,姑娘約我到一個小縣城的郊外。秋風陣陣。因為當時我出於羞怯沒有親她,一直遺恨至今!隻能在暮鄉的黃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愛情。”

這個簡短的注,在我看來也是詩,十分完美,而且有震撼心靈的力量。想想看,這是出於一位86歲高齡的老人用顫抖的手所寫的詩和注文啊!前幾年,我在詩人的住處與他歡宴,他的手顫抖得把一杯酒灑了多一半。近幾年,他給我的信每個字都在顫抖。但是,小濤和注文裏卻滿滿地斟著詩人的不朽的情愛,使這首詩真正地成為千古的絕唱。是的,真正的愛,永遠秘藏在心裏,默默地,幾十年過去,仍活在心裏,隻要心仍然跳動著,愛情就不會被埋葬。

金傘的一生,主要從事詩歌創作,也寫過數量不少的散文和回憶以及評論文章。十幾年前,他寫的長達幾萬字的自傳性回憶,寫得那麼真摯,正如他的詩,沒有絲毫的雕琢和誇張,樸樸實實,自自然然,通篇的文字如血管裏灼熱的血在細細地流動。

最後,引詩人艾青《詩與時代》中的一段話,作為序的結語:

以自己的誠摯的心沉浸在萬人的悲歡、憎愛與願望當中。他們(這時代的詩人)的創作意欲是伸展在人類的向著明日發出的願望前麵的。惟有不拂逆人類的共同意誌的詩人,才會被今日的人類所崇敬,被明日的人類所追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