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蘇金傘和我——《蘇金傘詩文集》序(2 / 3)

抗戰以後,極少有誰用如此樸素的語言抒寫農村。因此,在我心目中,蘇金傘是一個真誠的農民的兒子。他的詩有一點土氣,卻覺得很親切。因為我也是一個很土氣的人,我生長在農村,從不認為土髒;土,是最神聖的,對鄉土的感情永遠不陳舊。但當年我們在通信裏寫些什麼,全都忘了。隻有一點是清楚的,我是懷著虔誠的仰慕心情向一位前輩詩人求教的。當年和我通信的詩人不過二三人而已。我寫得孤獨。

然而我那時很狂熱和浮躁,心沉不下來,盡管很喜歡金傘的語言風格,卻不寫他那種平實的小詩。

1944年冬天,我到達西北,決心奔赴陝北,到魯藝學習木刻,沒有去成。西安地下黨讓我編刊物,刊名《流火》,隻出了一期。金傘從伏牛山寄來一首題作《徘徊》的詩。當時我革命得很,心裏裝滿了美麗的烏托邦夢想,覺得這首詩平平實實,缺乏點勁頭兒,但又覺得語言沉鬱。意境深厚,寫出了當年知識分子在現實生活中的苦悶和軟弱矛盾的內心話動,而且帶有自嘲的誠摯的情調,顯出了另一種清新的氣度。直到幾十年之後,我才真正領悟到這首詩的深刻的典型意義和它的藝術感染力。這首詩在蘇金傘一生的創作中是很突出的,詩的情境具有明顯的突破,痛楚地剖解了一顆不安而苦悶的靈魂.比起他柏年代後期控訴黑暗歌頌民主的詩更具有真實的藝術魅力,顯示出詩人努力掙脫精神囹圄的高尚的進取精神。而我,當年正缺乏這種自省的精神。寫到這裏讓我想到法國的偉大作家紀德在本世紀柏年代用沉痛的聲音,訴說他的作品是“荒野裏的呐喊”,是一種“道德的傾訴”,紀德把它稱作“獨立的精神”。《徘徊》裏正表露出了與紀德相似的高潔的情感和誠摯的人生追求。值得深思的是,紀德文章和蘇金傘的《徘徊》幾乎是同一個時期發表的,這也正是我所以一直記起紀德的這幾句話的原因。

蘇金傘長達70年的寫作經曆真實地記錄了他一生追求進步的曲折的人生道路和時代加予他心靈的重重投影。這狀況與我國許多老一代詩人的創作曆史大體上是一致的。前兩年,我與一位河南籍詩人郭寶臣編撰了一本《艾青名作欣賞》,集中精選了艾青1940年以前和平反後兩段時間的詩,中間的一大段基本上沒有選。我有些不安,是否有點偏激?

可艾青同意了這個選法。去年我為一個出版社選編自己一本詩選,書名就叫《頭尾集》(未出版),五六十年代的詩全淘汰了。這裏就有我的某些苦痛的解脫和深深的自省。我讀金傘一生的創作,最欣賞他30年代和80年代的詩,還有他晚年的“近作”。它們真正地顯示和到達了經一生的沉澱而完成的人格塑造。這裏說的沉澱,正是真正的超越和升華。

金傘的詩就我個人的理解和領悟,至少有以下幾點特色和素質:

首先,從他的一生創作顯示了土地一樣的樸實和寬厚的品格和精神內涵,對於農民和他們的命運,始終是他最重大的創作主題。他的詩,不是一般的同情和空泛的歌頌,也不是藉短暫的“深入生活”所獲得的那種沾沾自喜的感觸。金傘與大地和農民是血親般不可分的,是一種命運的親情。這種人的氣質和詩的情境在中國寫農民的詩人之中幾乎是罕見的。更為十分難得的是,他一生從沒有背離這個人生的選擇。說它是出於天性和命運,都不算錯。因此,金傘的詩與他的攫長曲折的人生相依為命。在長長的七十年間所開拓的創作境域,正如一片古老的中原大地,放眼望去,平展展的,表麵上不見高山峽穀,也感覺不到遠近有什麼大的傾斜,然而金傘的詩正如中原大地似的,穩定、寬廣、厚實,永恒。

其次,讀蘇金傘本人,如同讀他的詩;讀他的詩,如同讀到他本人。這是我和他半個多世紀的親密交往最突出的體驗。不是憑印象、分析和想象得來的,而是心靈的相互感應和融合之後不知不覺地產生的理解。金傘的人和詩,我以為最大的特色和素質是:自然和清白。這清白不是平淡或空洞,而是酒的純淨和透明,是經過人生的種種遭際,經過一生的參悟而釀出的。他的語言自然而明朗,從不故弄玄虛,迎合世俗,虛情假意。所以保持這種真情實意,而且堅持一生,隻能有一個解釋,是性格和毅力,以及高尚的情操的體現。有許多詩人,甚至是很有影響的詩人,都很難如此清白和自然,他們難免還有某種被汙損和異化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