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蘇金傘和我——《蘇金傘詩文集》序(1 / 3)

詩,蘇金傘和我——《蘇金傘詩文集》序

詩人蘇金傘是我的摯親老友,詩連著我和他的心,命運更使我和他永不可分離。感謝偉大而豐美的人生和詩。

在人世上,我已經活到七十三歲。有許多年人們把我稱作“同誌”,又有許多年沒有一個人稱我“同誌”,隻朝我“喂”一聲,好心人才喊我“老牛”。近二十年來,人們喊我先生、老師、詩人、老前輩……多少年來,隻有一個人把我叫“親兄弟”,他就是蘇金傘。他不但視我為兄弟,還在“兄弟”麵前加了個熱熱的“親”字。他長我十七歲,隻比我的父親小三歲,如此地親愛我,信賴我.令我老淚縱橫,這不僅僅是幾個字,是從他心裏吐訴出來的人間真情啊!

近兩年,金傘幾次來信,希望我談談他的詩,他相信我對他的一生和詩非常理解,而且還有一般人所沒有的深摯的情感的交融。我毫不猶豫,一口答應。自以為寫起來不難,甚至用三五句話就能夠把他的形象從裏到外活脫般地勾畫出來(我自小喜歡泥塑和畫畫)。他的詩我都用心看了.他寫於40年代的詩,當時就讀過,而且有些詩還是看的原稿。

如《頭發》那首詩,我記得是在一間簡樸的住房,他以純正的中原腔調為我朗讀了這首詩,他的濃發隨著詩韻飄動著那兩年(1946 -

1947年),我和他常常在開封寧靜的小巷裏邊走邊談。他走路的姿態略有些傾斜晃動,是足球運動員的步伐,據說他善於在奔跑中向球門猛射一腳,猶如寫一酋即興的小詩。他的濕潤而溫厚的眼神,爽朗而憨直的微笑,總帶著幾分童貞,握手的勁頭,讓我永遠忘不掉,一直能握到了我的骨頭……但是,這篇序兩三個月來幾次提筆都沒有寫成。這才感覺到像中原大地搬廣闊而渾厚的蘇金傘和他的詩,論述起來並非是輕而易舉的事。1988年,我為自己的詩選寫…篇後記,幾乎用了半年的時間才勉強寫成;我連寫自己都這麼艱難,何況寫另一位詩人呢!也許正因為寫的是自己,或親如手足的另個詩人,下筆才會有這麼艱難。最熟悉的往往最難以下筆,這是因為每一句話,甚至每‘個字,都會牽動一段曆史,刺痛一塊帶血淚的傷疤,乃至追念—生的舊夢和痛苦。

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出版蘇金傘的詩選,我讓兒子史果為詩選設計封麵。兒子對這位遠方的父輩並不熟悉。我向他提示,封麵畫應當顯示出詩人蘇金傘的人生和詩的獨特的風格。我建議他畫一圈圈充滿了曲折、災難與屈辱的美麗莊嚴的年輪。書出版了,年輪看上去更像一片赭黃色的凝重而蒼茫的平原,粗獷的線條如黃河渾濁的波濤,又如一片有皺褶的古老的大地,盡管感覺不出是年輪,卻也覺得不俗。人的年輪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清。兒子畫得並不錯,他沒有照樹的年輪畫人的年輪是對的。令人遺憾的隻是兒子當時設計經驗少,畫麵有些粗糙。當時我想,為了寄寓對詩人的摯愛,畫一圈圈年輪,不管是樹的,還是人的,都是一個莊嚴的意象,從中可以顯現出生命的付出與曆史的投影。

直到現在,我仍認為評論金傘的詩,在語言上切忌多餘的外在裝飾,切忌華麗的色彩,應當用樸素堅實的語言,如中原大地純黃的泥土,塑造出他的人和詩的品德和形象。我就是懷著這個多年的心願,試圖寫這一篇首先能令我激動的序文。“試圖”兩個字並非虛詞,它說明我在誠懇中還有些膽怯。

1943年下半年,由青年詩人林汀介紹我和金傘通信、當時我在陝南城固西北大學讀書,金傘在伏牛山深處的河南大學教體育(三年之後,我在河南大學當時的校址嵩縣潭頭鎮也流寓了幾個月)。記得我當時剛剛看過一首金傘的詩《眼睛都睡紅?》,寫的是—頭牛歇晌時酣睡的神態,登在桂林出的一個文學雜誌上,語言特別樸素和傳神,深深地感動了我。抗戰之後,詩壇充滿了情調高昂的戰歌,偶有學院氣較重的詩,大都抒發個人的苦悶和憂患,也能曲折地顯示出一些時代的艱苦。但還有不少詩人對大後方的黑暗現象加以猛烈抨擊。《眼睛睡紅了》這樣樸素而新鮮的詩極少見到。

具有膽識的編者邵莖麟在編後記裏讚揚了這首詩。我覺得能寫出這樣有生活情趣的樸素的詩,一定是一位個性很強的詩人。當時隻有艾青等少數詩人寫這樣樸素的詩。不去迎合什麼,也沒有高雅的語言,但情感決不低沉。30年代中國曾有幾個以樸素的語言寫農村疾苦的詩人,受到讀者的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