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誌摩選集》序(1 / 2)

《徐誌摩選集》序

不論從哪個方麵來評斷,我不是一個適宜作序的人;這是因為我常常為感情所支配,禁不住嘴巴和筆,說些有悖於常理的話。這一點,朋友們都知道。我也深知自己缺乏,且一輩子也學不到,那種學者和評論家的冷雋和嚴謹。不必思量,誰都能意識到為《徐誌摩選集》寫序是個難題。我所以不自量力貿然地應允下來,也仍然是內心的情感起到了作用。明知自討苦吃,也決不懊悔,甚至還有幾分藉此還卻一樁心願的快慰。

童年時,記得在父親的炕桌上,總碼著一摞書,其中就有徐誌摩的兩本:一本是《徐誌摩的詩》,另一本是<翡冷翠的一夜》。還有沉甸甸的《新月》雜誌合訂本。父親顯然很喜愛徐誌摩,這兩本詩集常擱在父親的枕頭邊,在燈下久久地欣賞。有幾次我見父親扛鋤下地,手裏還拿著瞧,惹得村裏人笑話他是個吃書的呆子。父親大革命失敗之後從北京返回家鄉,像個真正的受苦的莊稼漢,種了六七年地。那時我不過五六歲,已經能死背幾十首唐詩,是母親教我的,她用晉北家鄉的土腔為我吟的第一首詩是:“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請小姑嚐。”母親把“諳”字讀作“商”的音,至今仍記得。村裏莊稼漢在巷子裏吼唱西口調,我邊跑邊吼唱唐詩。父親吟詩的聲調像說夢話似的,我覺得很好聽,很神,可父親極少領我吟讀。多少年之後,才曉得父親盡管他自己迷人舊體詩詞,卻不主張我去學。他很革命。我曾經把父親這個固執的觀點,對與我父親同齡的聶紺弩說過,老聶(長相與我父親很像)竟然快活地說:

“你父親很對。”50年代初,聶紺弩很想調我父親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當編輯,幸虧沒有來。

當年我曾好奇地翻過徐誌摩的那兩本詩集,連書名都不會念。問父親“翡冷翠”是什麼意思,他說是意大利一個古老城市的名字。我還記得父親指著詩集封麵上手寫體的“冷”字,說:“右邊的‘令’少了下麵一點,看著難受,像一個人沒有腳。”但父親又深情地說:“可詩寫得好,你長大之後應當好好看看徐誌摩的詩。”在我當時的心目中,父親是個懂詩的人,他說的當然有道理。等我長大成人後,卻並沒有遵從父親的意願,認真看徐誌摩的詩。說來話長,這裏不好談。可心裏一直記著父親的話,甚至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徐誌摩的新詩比中國古典詩詞更值得看。我知道中國有新詩(讓我父親入了迷的),就是由於徐誌摩和他的詩。我寫了多半輩子的新詩,卻沒有認真地研讀過徐誌摩,違背?

父親的心願,心裏實在感到愧疚,這次我所以一口答應為徐誌摩的選集寫序,就有著這一點還願和檢討自己的心情。

直到近幾年,我才把徐誌摩的詩一首一首地讀了,有的詩還吟誦了幾遍,這些詩纏著我不放。讀徐誌摩的詩(大部分)常常不由自主地吟出了聲。不是我讀詩,是詩自己發聲,正如我每次獨自走進森林,峽穀,還有沙漠地,總要情不自禁地大聲吼唱起來。聲音出奇地大,不像自己的。我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吟徐誌摩的詩,是他的詩自然地感染了我,甚至逼著我不得不吟起它來。或許是由於心靈裏響起了父親吟讀徐誌摩詩的那回蕩了半個世紀的回聲,引發我吟詩的情緒。父親所以喜歡徐誌摩的詩,我覺得多半與徐的詩能以吟誦有關係。徐誌摩的詩的確能吟出漢語特有的氣質和音韻,也可以說是東方智慧的寧靜而深遠的氛圍。(對我來說,這感悟來得太晚了。)通過語言自身的敞開和照亮,顯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