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深奧的詩的境域。語言不完全是工具,更不馴服,它與作者是相互作用的關係。吟讀徐誌摩的詩我又一次悟通了這一道理。隻要翻看《再別康橋》,立刻會進入語言的充滿了詩意和旋律的世界: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在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裏,徐誌摩說他的“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他說,一個人在康橋整整有一年,也許由於孤獨,他慢慢發現了康橋,發現了詩,甚至發現了自己。“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而且那一年正是他“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因此這首詩的回環不已的旋律,盡管是輕柔而飄逸的,隱隱地也流溢出一些淒苦而壓抑的情緒。
徐誌摩平生最愛李白和雪萊,他認為“詩人是天生的麵非人為的”、因此在他的心目中,“真的詩人極少”。他又認為“詩的靈魂是音樂的,所以詩最重音節”,但他並不要我們講平仄,押韻腳,詩是生命的語言自然形成的,他主張白話詩要在大範圍內去自由。我以為這些觀點現在看也並非是謬誤的。詩在人世間獲得的自由還遠遠不夠。詩如若沒有音樂性(不僅指節拍、節奏,還指響徹全詩的旋律),必然是僵死的。—種情緒,一個意象,一片詩境,是與語言同時呱呱誕生,成為藝術活體的,徐誌摩經曆了這個創作體驗。他說,“我們得到一種詩的實質,先要溶化在心裏,直至忍無可忍,覺得幾乎要進出我心腔的時候,才把它寫出。那才是一首真詩。”進出心腔時,詩的實質已成為語言。徐誌摩受歐洲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浪漫主義和中國古典詩辭的熏陶很深,這是十分明顯的,但他並不泥古不化,他一生苦苦求索新的突破,晚年的詩與散文顯然較早期創作的境界要寬闊許多。看得出他企求著更大的自由。他總想著和他的詩一塊變,甚至飛起來。
近幾個月,我又一次看了他的全部詩作和其他文體的創作(包括文論),我深信不疑,他是一個嚴肅的詩人。不少論者說他清淺,缺乏深沉,這正說明他城府不深。又說他思想雜駁和混亂,也正說明他涉獵很廣,且不保守,而且思考許多令他困惑的時代和人生的難題。他的一生正值我國處在最動亂不寧的曆史時期,由於出身和經曆,他的人生態度,生話方式以及感情世界,必然有許多深入到骨髓的陰影和弱點,讀他的詩總覺得是從人的心靈裏連根拔出來的,帶著他的不定型(與個性的好動,時代的撞擊有關)的全部人生體驗,以及他的生命賴以紮根的曆史的不淨的泥土,因此他的人和詩必然地都顯現著曆史和個人的真實風貌。在我國的現代文學,特別是新詩的曆史進程中,徐誌摩確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對象,他的詩、散文,以及詩學和文論,這許多年來,由於種種原因,並沒有全麵認真地進行探討,而過去的那些有關他的定論明顯地有許多不實事求是的地方。
我這個人一向片麵,這篇文章一定也有片麵的地方。是的,我不是一個適宜於作序的人。序不該這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