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長司機就來了,這是一個風風火火的小夥子,他走到跟前時崔喜一下子就愣住了,她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是大春。
崔喜領了一套工作服,她躲到工人的休息室將衣服換上,出屋後就投入了工作。第一次裝車,司機並沒有在場,崔喜一個人將雪糕塞滿了車廂,然後她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等著司機到來。送雪糕的車是一輛小型冷凍車,崔喜總覺得它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坐在這樣的車上能有安全感嗎?崔喜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很古怪也很滑稽。
怎麼會是你?兩個人幾乎同時發出這樣的驚呼。
大春笑了笑,沒有立即回答。崔喜則說,我是出來打工的。大春說我也是,裝車應該是我們倆的活,你怎麼不等我一下就把車裝滿了。崔喜說誰裝不是裝呢,車滿了就上路唄。大春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上車了,崔喜也上了車,她坐的是副駕駛的位置。
車開起來後大春才告訴崔喜,他到雪糕廠也才有一個多星期,他本想繼續留在修理部學手藝,可不知為什麼,寶東突然不愛搭理他了,一些小活本應該歸他幹,可寶東不是自己親自幹,就是叫小鎖幹。寶東把大春閑置起來了,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將近半個月,大春終於閑不下去了。他對寶東說想出來幹,寶東沒有挽留他,他就背著自己的東西出來了。他一個人漫無目標地在大街上走,他不想就這樣回鄉下去,可是不回鄉下他又能幹些什麼呢?路過雪糕廠門口時,他無意間看見了貼在大門上的招工廣告,於是就走了進去。
大春就是這樣當了送貨的司機。
我不怪師傅,真的。大春手扶著方向盤說,我這開車技術是跟師傅學的,我的駕照也是師傅幫我辦下的。不然我怎麼能開車呢!
要不,我回去跟寶東說說,讓他叫你再回去幹。崔喜說。
你的心意我領了,但千萬別這麼做。大春說,我現在已經很適應這份工作了,我倒覺得人不應該老在一個地方待著,換一換環境也許真就海闊天空了。對了,你那輛童車還好用嗎?
好用。崔喜心不在焉地說。
車子停在一家餐飲店門口,崔喜跳下去搬雪糕箱子,剛搬了一箱,大春就把她攔住了。大春奪過她手裏的箱子說,崔喜姐,以後和我出來送貨不用你動,這箱子我一個人包了。
那怎麼行,我才是搬運工呀!崔喜說。
在廠裏你搬你的,在這外麵就由我來搬吧,幹這種活是我們男人的事。大春說。
大春的態度裏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他一箱一箱地往下搬,並不多看崔喜。崔喜閑在一旁望著他,覺得他身上有一種鄉下男人在女人麵前特有的霸氣,這種霸氣給崔喜一種暖乎乎的感覺,但這暖乎乎中卻摻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她同時注意到大春稱呼她時沒有叫嫂子,這種稱呼的改變說明了什麼呢?她為此想了許多。
這顯然隻是一個開端,在以後漫長的送貨日子裏,大春一如既往地照顧著她,除了裝車時是兩個人一起幹外,隻要車子一開出廠,外麵的活計幾乎全由大春承包了。行動是比言語要結實得多的板子,它輕而易舉地搭起了心與心之間的橋梁。從這座橋梁上走過,別扭和忌諱也會在不知不覺中消散的。
崔喜進城後的一段愉快時光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送貨路上,在飄忽不定的駕駛室裏,她和大春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了熱聊。起初他們聊的都是身邊的事,城市裏的事,聊著聊著話題就不自覺地拐向了鄉村。崔喜和城市人交談,總是對別人嘴裏的鄉村話題或者帶有鄉村字眼的話特別敏感,她總以為別人在有意嘲諷她,而她自己一講話又免不了要提鄉村,用鄉村的一切作為參照來評價城市。但和大春交談她顯然就沒有這些負擔了,他們想說城市就說城市,想說鄉村就說鄉村。他們聊城市時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得平淡如水,可聊到鄉村時兩個人的眼睛就都亮了。鄉村的話題像火紅的高粱穗一樣映出一片熱情的天地,而一些具體的細節則像一首首民謠,聽起來總能令人百感交集,它們是山間的小溪、田間的蛙鳴、肥綠的玉米葉子和一隻瓜熟蒂落的果子,平靜而又溫馨。
你對鄉村還是蠻有感情的。崔喜說。
當然了。大春說,沒來城市時對城市充滿了幻想,後來在城市裏碰壁碰得多了,就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鄉村。
我這一段時間老做與鄉村有關的夢。崔喜說,比如夢見我養的雞下蛋了,我把手伸進雞窩去撿蛋,可無論我怎麼用力,就是夠不著那蛋。還有一次是我鑽進柿子地裏摘柿子,那柿子一脫手就莫名其妙地飄到了天上,再摘還是這樣,最後我摘下的柿子都飄到了天上。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我夢見了蝗災,那些蝗蟲鋪天蓋地地飛過來,把地裏的莊稼啃光後就飛向了城市。飛到城市後它們就變成了密密麻麻的行人……
你這個城市人也愛做鄉村的夢呀?大春說。
崔喜愣怔了一下,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