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在中國的學術思想界,作中西文化比較已經有了一百多年的曆史。早在19世紀下半葉,就有人思考類似的問題了。為何一個多世紀之後的今日,人們仍然對這一話題感興趣呢?
答:您的這一問題問得很好,但回答起來卻不容易。鴉片戰爭之後,中西兩種文化就處於正麵的衝突狀態,且由之而引發所謂的“中西文化比較”之討論。特別是上一個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討論進入高潮,並且導致各種文化主張的提出。照道理,即便從新文化運動算起,已有了將近一個世紀之久,該問題的討論不應該延續到今日。也可以說,21世紀的今天,我們仍在討論百年前的話題,本身就說明了吾國吾民的某種不幸,同時也體現了我們這些做學者的某種悲哀。人類已經進入信息時代,世界各民族大致上在經濟與文化諸方麵已連為一體。而這也就是現在人們常說的“全球化”。可是,我們中國的知識分子還在思考百年前的問題,還在文化與社會的發展道路問題上猶豫不決,左右為難。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問:據我所知,有關民族文化同西方文化之比較的討論,近兩個世紀以來,並非中國的特殊現象,而是東方許多民族較為普遍的現象。像俄羅斯、日本、印度,都曾有過文化論爭。我的問題是,其他民族為何沒有將此討論延續到今天,而惟獨在中國,文化討論會一直困擾著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呢?
答:這同樣是一個文化比較的問題。我們平時談文化比較,主要是就中西兩方麵而言的。實際上,欲了解中國文化之特質,除作中西文化之比較外,將中國同一些非西方的民族作些比較,同樣是很有意義的。比如說,中國人接受馬克思主義,最早是通過日本人這一中介,是河上肇、幸德秋水等人的著述,才使中國很大一部分知識分子認識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魅力。然而,日本卻沒有走上社會主義道路,反倒是作為“學生”國(僅就接受馬克思主義這一話題而言)的中國,變成了紅色的海洋。又比如,俄羅斯和中國為社會主義陣營的兩個大國,可是在經過幾十年之後,中國仍可行進在社會主義的道路上,而俄羅斯卻回到了資本主義的世界,與社會主義“拜拜”。再比如,印度自1600年“東印度公司”成立之日起,就漸次地淪為英國的殖民地,同時亦按照西方的社會模式而從事其經濟活動和政治活動;但是四百年下來,印度人並未因之而富強起來,不僅沒法同西方世界相比,就連比我們現在的中國也要落後。相反,像日本、韓國、新加坡、香港、台灣這些國家和地區,它們接受西方文化要晚得多,但現在的社會發展水平不知比印度要高出多少。很顯然,上述這些現象皆是由各個民族的文化傳統所決定的,而且也隻有通過文化比較才能夠解釋清楚。
問:您這樣理解,可否稱之為“文化決定論”?近年的中國學術思想界,有不少學者反對“文化決定論”,認為它是一個思想陷阱,並認為中國目下的許多問題,同文化並無多少直接的聯係,主要的乃是製度方麵的原因。
答:我不同意這種看法。至於我的一些學術觀點是不是“文化決定論”,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中國問題之解決,製度的變革固然十分重要。但是,製度變革如何可能,則又不是製度層麵上可以回答的。文化是根本。它無不製約著人們的政治生活和經濟生活。那種以為不要再糾纏於文化,就可解決中國問題之想法,在我看來,是天真的和幼稚的,是無本之木。十餘年來,上上下下都在談經濟體製和政治體製改革,為何會十分艱難?原因就在於文化,是文化拖了後腿。
問:那麼,您對文化之意義又是怎麼看的呢?經濟和政治兩個層麵的變革必須以文化的變革為前提,是否可以說,在一個社會之轉型的過程中,文化具有優先性呢?
答:我的確很看重文化,尤其看重觀念文化。這幾十年來,由於教科書的觀點深入人心,人們總是無思考地把觀念文化,如哲學、宗教、法的觀點等等,放在被決定的地位。實際上,這是一種既武斷又簡單的思維,而且也不合馬克思之思想原意。如果馬克思他老人家僅僅隻是強調“經濟基礎”(或如李澤厚所理解的那樣,僅僅隻是一種“吃飯哲學”),他又何須寫《德意誌意識形態》等著作?又有什麼必要創立他的唯物史觀呢?
文化分器物、製度、觀念三個層麵,而且此種分層法也是現代學者的共識。至於這三個層麵的文化關係如何,誠然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依我的理解是:
第一,三個層麵的文化相互滲透,相互製約,很難說孰為決定性的,孰為完全被動的。而且在文化傳統較為悠久的民族,三者常常又是結構性的,牽一發而動全身。
第二,這三者,最具意義的又是觀念文化。強調這一點,並不意味著對上麵第一點的否定,而隻是想進一步指出,三個層麵的文化雖然相互滲透相互製約,但卻不能等量齊觀。我們說人是經濟的動物(如亞當·斯密所說的“經濟人”)或政治的動物,但這些都很難說是對人的根本屬性的界定。人與其他動物最根本的區別乃在於,人有自由意誌,有思想,有主體意識,有目的性。而這一切,都可統稱為觀念,其表現形式便是宗教、藝術、哲學、法的觀點等等,或者如人們常說的宇宙觀、人生觀、價值觀、曆史觀、政治觀等等。也可以說,各民族文化之差異,很大程度上乃是觀念體係之不同;其曆史發展的景觀與程度之差異,亦是由之而導致的。
問:您看重觀念文化之意義,會不會被人誤解為唯心史觀?或者說,您對人類曆史與文化的理解同黑格爾為代表的唯心史觀有何不同?我想,您必須對此有所說明。
答:將人們對曆史的看法僅僅分為唯心史觀與唯物史觀兩種,恐怕同樣犯了簡單化的毛病。當然,我對該問題沒有作過深入的探討,說不出在唯心與唯物兩種曆史觀以外,還有一些什麼別的曆史觀。就連對我自己對人類曆史的理解,也不知冠個什麼名稱的曆史觀比較合適。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我對曆史的看法,或者說強調觀念文化在曆史中的意義,同黑格爾為代表的唯心史觀完全不是一回事。在黑格爾那裏,曆史中的決定性的力量是“精神”,而“精神”是超曆史的,也是超人類的,頗似《聖經》中的上帝。而我所看重的觀念乃是人的觀念,是曆史的產物,一點也不神秘。而且我還認為,不管是黑格爾的“唯心史觀”,還是我們原來教科書中那種教條化的所謂“唯物史觀”,都犯有同樣的理論毛病,即都忘卻了人的存在和人在曆史中的主體性。前者把一部人類曆史看作“精神”自我發展自我實現的曆史,人在其中沒有任何的主體地位;後者因對曆史必然性的過分強調,同樣將曆史神秘化,同樣忽視了人在曆史中的主體性和創造性,似乎人類曆史就像自然現象一樣:日出必有日落,冬去必有春來。至於我所說的觀念文化在人類曆史中的重要性,主要是從下麵兩點來理解的:
第一,人的一切社會實踐皆是由觀念支配的。人不做無目的的事情,而目的的設定,以及達到目的之手段,都是思想之行為,同時也是思想之產物。也許有人會反駁我說:思想和觀念又是從何而來的呢?還不是來自人們的社會實踐?甚至還會有人說:如果沒有勞動人民的生產實踐,思想家們隻能喝西北風,哪裏還談得上思想和觀念?這兩種詰問,後一種是不難回答的。一,將勞動人民看作隻會勞動不會思想,本身是很荒唐的;二,談思想與曆史之關係,同勞動人民養活非體力勞動者,完全是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回事,根本不應該扯到一起。再者,體力勞動者與腦力勞動者就一個社會來說,隻是分工的不同,不存在誰養活誰的問題。至於第一種詰問,我認為,思路同樣是有問題的。因為如果按照這樣的思路來思考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永遠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正確的思路應該是,必須從一個設定的點開始,我們才可能對具體的曆史事物予以觀察和分析。這個點,既是邏輯的,又是曆史的。就邏輯的而言,它隻是一個理論預設,即假定沒有前因,或者說它自身就是初始的原因,沒有必要再雞生蛋還是蛋生雞這樣沒完沒了地追溯上去;就曆史的而言,它可以是某一曆史事件,也可以是某一曆史時段。我想,如果人們都能這樣來看待曆史,自然也就能領會思想與觀念在曆史中的意義了。
第二,人是傳統的產物,任何曆史的創造行為都離不開傳統。而傳統之文化雖然同樣是複雜的,成係統的和結構性的,同樣體現於器物、製度和觀念三個層麵,但是卻又同樣以觀念文化最為重要,對後世的影響最為深刻。我們這麼多年來談傳統與現代之關係,主要的也是從觀念文化層麵上談的;其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或保守,同樣如此。比如20世紀中國人眼中的傳統文化,幾乎等同於儒家文化,而儒家文化主要的是一種觀念文化和思想傳統。
作為傳統的觀念文化之所以對後世曆史影響深刻,乃是由觀念文化的兩個特點決定的。一,相對於器物和製度兩個層麵,觀念文化更具有穩定性。器物隨著人類的發明創造,可以經常更新;製度也可通過革命或改良,在短時期換個模樣。惟獨人的觀念是很難改變的。二,三個層麵的文化,惟有觀念文化最為深刻。它既內化為人們的精神血脈,亦凝聚為一個民族的精神氣質,且影響著整個社會的是非觀和價值觀,甚至包括政治觀、曆史觀、人生觀、審美觀等等。所謂“民族精神”、“社會心理”雲雲,實際上所指的都是一個民族的觀念文化。由於它是深在的,有的甚至是潛意識的,所以其對人們創造曆史之影響亦是深刻的,持久的,而且有些東西還不是容易認識到的。
問:聽了您對觀念文化之意義的解釋,如果我們再回到前麵所談到的那個話題,即俄羅斯、日本、印度這樣的國家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也曾有過文化討論,而且同樣是比較它們各自的民族文化同西方文化之異同,我們是否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這些國家在20世紀初就終結了這場討論,同樣是由他們的文化傳統決定的,而且其主導性的因素在觀念文化?
答:是這樣的。不過這三個國家的情況有所不同。具體說是:
俄羅斯隻能算是半個東方國家。好像馬克思就曾稱之為“半亞細亞”的國家。就宗教信仰來說,俄羅斯屬於西方世界;就其政治形態來說,又接近於東方專製主義國家;就其社會經濟形態來說,還保留大量農村公社及其公有和私有並存之現象。這樣一種頗具特色的社會,在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發展起來之後,同樣麵臨著兩難選擇,要麼全盤學習西方而放棄對民族文化的保護,要麼護住傳統文化而拒斥西方文化。這兩種文化主張在知識分子群體中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並由之而形成了西方主義和斯拉夫主義的對峙。其結果是西方主義占上風,於是才有1861年的資產階級革命。隻不過在俄羅斯也像在中國一樣,資本主義剛剛有所發展,社會主義思潮便湧進了國門。盡管這兩種“主義”截然不同,但對俄羅斯人來說,都是西方的思想,因而也都是可以接受的。而且由於俄羅斯知識分子那種特有的原罪心理(關於這一點,別爾嘉耶夫在他的《俄羅斯思想》一書中作過深入的分析),社會主義思潮在這片國土上更能得到廣泛的支持。於是文化論爭告以結束,人們關注的再不是傳統與現代的關係問題,而是如何拋棄傳統和現在而快步奔向未來的問題。
問:既然俄羅斯知識分子早在19世紀的下半期就不再談論西方文化同本民族文化之關係問題,為何他們在經過七十多年的社會主義實踐以後,又掉回馬頭,歸到資本主義陣營裏去了呢?
答:蘇聯解體之後,中國學界有許多人都在反思,試圖找出解體之原因。有的認為是因為不搞改革開放,有的認為是因為其黨內的腐敗。我以為,原因恐怕沒有這麼簡單。盡管我今天不能係統地回答這一問題,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蘇聯的解體,變了顏色,根本原因乃在它的傳統的觀念文化,確切說是基督教文化。至於基督教文化是怎樣影響人們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的,我們以後還可作深入的討論。而且這幾年,我在有關的著述亦作過或顯或隱的論說。
問:日本人接受社會主義思想比中國人還要早,為何他們又沒走上蘇聯式的社會發展道路呢?
答:對於這一問題,我也曾一度困惑過,還請教過日本東京大學一位從事思想史研究的教授。從這位日本教授口中得知,日本思想界(包括這位教授本人)似乎從來就沒有思考過類似的問題。沒辦法,我得靠自己來思考,半年前還為此而寫過一篇小文章,題目就叫做《日本為何沒有走上社會主義道路》。根據我的理解,原因大致有如下幾端:
第一,日本人自古以來就缺乏終極關懷,至少可以說,相對於其他文明民族,他們的終極關懷意識要淡薄得多。這不僅體現在宗教方麵,也體現在世俗生活方麵。他們雖有自己的神道教,有從中國傳播過去的佛教,但是他們信教,動因乃主要在於日常生活的消災除難,很難上升到形而上的層麵,很難將宗教同生命的意義問題相聯係(當然,這隻是從整體上而言的,並不是說日本沒有人從形而上的層麵思考宗教問題)。就世俗生活而言,他們看重的是技巧,是謀生的手段。至於如何通過心性修養來提高他們的生命境界,則是他們不甚關心的。比如說,日本人也看重一個“道”字,有茶道、柔道、武士道等等說法。然而日本人的“道”不是形而上的,而是形而下的,大多體現為技巧層麵上的東西。
第二,日本人缺乏民本主義思想,缺乏社會關懷意識。他們的價值重心主要在自我的生存競爭。雖然也有民族主義崇拜,但其民族主義同樣是狹隘的,同樣是基於生存競爭。至於民眾的生活狀態如何,願望如何,往往是他們不大考慮的。此種思想特點主要體現在知識階層身上。他們既不考慮政府同民眾的關係如何處理,更沒有像中國知識分子一樣的社會責任感。所以我們今日看日本思想史,很少發現文化人有為社會代言的。文化人本是社會的良心,本應憑著自己的道義感同強權抗爭。然而日本的文化人卻沒有這種覺悟,更談不上具有為之而犧牲自我的精神。
第三,由於日本人的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缺乏終極關懷,所以他們也就缺乏對曆史的思考,或者說沒有自己的曆史哲學。這倒不是說他們不重視祖先的曆史,而是體現在他們對未來的思考。他們關心的是當下,而不是未來,更不會犧牲現在而成就未來。他們不作烏托邦的構想,更不會為著某種虛設的理想而使全民族欣喜若狂。他們也狂熱,但卻不是為了某種理想,而是為了現實的利益,比如軍國主義的狂熱就是如此。他們所宣揚的“東亞共榮圈”,並不意味著他們內心想把整個東亞帶進繁榮的社會,而隻是為著現實的肮髒的侵略動機而披上漂亮的外衣。
第四,日本是一個等級製的社會,並以等級秩序為合理。在這樣的社會結構裏,平等的觀念是沒有多少市場的,人們已經習慣於等級製的社會秩序。此種社會心理使他們易於接受資本主義,而對社會主義卻沒有社會認同的心理基礎。
問:您談的這四點,的確都是觀念文化層麵的,而且也是日本文化的特點所在。但是有一現象又如何解釋呢?日本和印度都是資本主義性質的社會,而且在印度,資本主義的曆史遠比日本悠久,距今已有幾百年。可是現在印度的社會發展水平根本不能同日本相比。記得馬克思1853年在一組有關印度的文章中寫道:英國對印度的殖民統治盡管殘暴,但從曆史的評價尺度看又是值得肯定的。用他老人家的原話說即是:“英國在印度斯坦造成社會革命完全是被極卑鄙的利益驅使的,在謀取這些利益的方式上也很愚鈍。但是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如果亞洲的社會狀況沒有一個根本的革命,人類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末,英國不管是幹出了多大的罪行,它在造成這個革命的時候畢竟是充當了曆史的不自覺的工具。”馬克思在這裏所說的人類的“使命”,按照他的世界曆史理論,乃是意指人類必須經過資本主義社會這一環節,最終走向世界大同。然而在印度,不僅社會主義談不上,就是資本主義的發展也是極其有限的,正如您剛才所說的,它的社會發展水平甚至還不如我們中國。這其中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呢?是不是也是由於觀念上的原因?
答:我想您應該知道劉曉波“三百年殖民地”的說法。劉曉波是頗為偏激的,認為中國要想有一個根本的改變,需要來一段“三百年殖民地”的曆史。對於這種說法,我也是不同意的。但我又認為對其反駁要有理有據,同樣不能感情用事,尤其是將其當做一種思想觀點來看待時,更應如此。比如有些學者為了反駁他的這一觀點,以印度為例,認為印度早在四百年前就被英國帶到了資本主義世界,可是今天還是十分落後,足可見資本主義並不是什麼好東西,更非靈丹妙藥,亦說明東方社會的轉型並非一定要求助資本主義這一社會發展模式。對資本主義的利弊及其於東方社會之意義,我們姑可在此不作闡述,何況正如您剛才所說的,馬克思他老人家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過精彩的論述。我隻是想指出,印度這個社會十分特別,其資本主義不能在這裏得到很好的發展,原因恐怕在印度之思想傳統,而不是在於資本主義本身缺乏滲透力。我的家鄉衡陽有句俗話,叫做“紅薯可煨熟,蘿卜卻煨不熟”。按照我的理解,印度就是一種煨不熟的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