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路 劉發清 一個不屈的英魂——憶林昭
二三十年了,一張笑臉化成一個帶血痕的影子,總在我腦屏中閃現、旋轉、縈係著。它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稍有減色,反而被時代的激流衝刷得更加鮮明。最近她仿佛變成一個鉛球,沉重地壓在我胸口,使我煩躁不安,甚至喘不過氣來,逼迫我非寫出來不可。倘寫不出,好像無以報答地府的英靈,也無以安慰自己的良心。
她叫林昭,是我的大學同學。她長得身材適中,文雅莊重,有一對像燃燒著的火焰般閃亮的大眼睛。她經常在北大校刊和學生會主辦的《紅樓》上發表清新活潑的散文和頗有才氣的詩歌。
我記得當年伏羅希洛夫訪華時,《中國青年報》接連發表的兩首歡迎詩歌,就出自她之手。她學習刻苦勤奮,成績優秀,是同學中的佼佼者。但她才多身弱,性格倔強,曲高和寡,有點像林黛玉,同時她又姓“林”(其實她的真實姓名叫彭令昭),因而不知從何時起,她獲得了褒貶參半的“林姑娘”(黛玉)的稱號。因為我和她同級不同班,而我這個來自粵東北山區的放牛娃,在她這位喜歡穿花裙子的上海姑娘麵前,未免有些自漸形穢之感;加上我又聽見別人說她“驕傲自大”、“不關心政治”、“小資產階級浪漫情調極濃”等等,所以最先接觸不多,交談更少。到了三年級,我們幾位同學組織了一個寫作組,她是組長,我是組員,要商量寫作問題,說話自然多了。她文思之敏捷,知識之廣博,口才之犀利,以及善於思考,是我頗為欽佩的。
五七年“反右”運動在北大開始以後,像她這樣有獨立見解的人,理所當然地最先“加冕”為右派分子。隨著運動深入擴大,即使平庸如我者,隻因直言多說了一些與潮流相悖的話,亦未能幸免。命運就這樣把我們變成了“同路人”。
我當了“右派”以後,仿佛從雲端掉入地獄的無底深淵裏,沉程在憂愁與懺悔之中,受到最大限度的孤立。每天除勞動、寫檢查和上課以外,幾乎剝奪了開會、散步,乃至說話等一切自由,而且時時刻刻被監視著。
1958年7月某日,我們畢業分配的方案已經公布。我明白:
隻有遙遠的邊疆,才是適合我去的地方,與其被迫,不如爭取主動,報名到陌生的大西北去。但此去前途未卜.自然是凶多吉少,心中忐忑不安。當時我正在談戀愛,女朋友雖然表示願意等待我到“摘帽”以後;但我預感到自己永遠難忘的初戀恐怕不會有好結果……因此,我傷心,我惆悵,我悔恨,我嚎啕大哭,我咬過自己的手指,揪過自己的頭發,陷入無窮痛苦中而不能自拔。一天下午5時左右,我低頭走著,校門邊突然有人低聲喝道:“右派分子劉xx到哪裏去?”我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林昭笑吟吟地站在麵前。
“別開玩笑了,我想回校去。”我愁眉苦臉地回答。
“嘿,”林昭突然提高聲調,”回去做什麼?去吃晚飯?”
“不,……我近來幾乎吃不下飯。何況現在時間還早,飯廳沒有開門呢。”我望見她明亮的眼睛裏含著幾分諷刺的表情,茫然和尷尬地回答。
“走!我們到外麵吃頓飯去。我請客。”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不餓,不想吃。”
”哼!飯要吃,而且要吃飽。你不餓?也罷,那你也得陪我去。”她好像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我環顧四周,沒有發現“狼一樣的眼睛”,便轉身跟著她走去。
飯館顧客不多。林昭找了個角落坐下,我沒精打采坐在她對麵。當我再次表示沒有胃口時,她向服務員要了一碗肉絲麵,舉起筷子咯咯地笑:
“你不吃,我可要吃。”她一邊吃,一邊告訴我:她當“右派”之初,不吃,也不睡;人們說她在流淚,其實她心裏在流血;她甚至曾經自殺(我知道她自殺而被搶救過來,但我沒有勇氣去看她,此時也沒有勇氣追問關於她自殺的細節).可是現在她想通了:“這不單是我個人的命運問題,北大劃了xx多個右派,全國有多少?”她停下筷子,清瘦蒼白的臉上沒有—絲笑容,“反右鬥爭還在全國進行,它的性質、它的意義、它的後果、它對我們國家、對曆史有什麼影響?對我們自己有什麼教訓?我現在還搞不清楚。但我要認真思考,找尋答案……”
我是不容易服輸的人,從前我雖然欽佩林昭的才氣,可是我心裏沒有怎麼服她,況且她的年紀跟我差不多。可現在她卻像一麵鏡子照亮了我,我覺得她好像變得高大起來,像個哲學家靜靜地睜著眼睛審視著一切……我們從飯館出來,已日薄黃昏。夕陽的餘輝染起了北大校園,玫天瑰色的彩霞在西山上熾烈地燃燒著,遠處暮靄蒼茫,微風輕輕吹拂,白楊樹葉沙沙作響。北京夏日炎熱開始退去,夜晚特有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清爽涼決開始降臨。林昭忽然停下腳步,說:“喂,我們逛逛頤和園去吧。”這裏去頤和園隻有兩站路,乘公共汽車隻需5分錢。傍晚時分,頤和回遊人很少,昆明湖的萬頃碧波,萬壽山的曲徑的清幽靜寂,奇花異木的濃鬱芳香——啊,多麼富有詩情畫意!這正是遊園休憩的好時光。
我猶豫了一會兒,卻說;“算了,時間不早,我們還是回校吧!”我之所以不去頤和園不是我的一切美感都泯滅了,也不僅完全是逃避“瓜田李下”之嫌的閑盲碎語,而是害怕被懷疑在一塊搞什麼秘密“陰謀活動”,從而在即將分離之前招來不必要的甚至令人難以逆料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