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發清 一個不屈的英魂——憶林昭(2 / 3)

“……”林昭望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什麼也沒有說。

進入校門以後,我們各自分開走了。

不久,我被“分配”到大西北。林昭“罪行嚴重,態度十分惡劣”,本應送去“勞動察看”,但因病留下在北京做資料工作。

我離開北京時沒有向她辭行。沒有料到,此行競成永訣!

1960年春天,我在黃土高原一個小縣一所中學農場勞動。

這個所謂“農場”,就是全校師生用钁頭、鐵銑在貧瘠荒原上開出的幾畝荒地。路邊蓋了一間寬不到3平方米的低矮小土屋,房門用幾塊木板拚成。除了我和一個“作伴”的學生住在小屋內以外,“農場”一無所有。這是一個漫長而可怕的春天。河邊草叢剛剛露出淡淡的綠色,天空常常彌漫著灰黯的雲霧,寒風襲人,冷侵骨髓。附近農村裏不斷傳來餓死人的消息。我雖屬於“幹部”,但根據規定,該縣幹部每人每月口糧從27斤“節約”到25斤,接著“節約”到22斤、20斤,每人每天平均食糧6.666……兩,好在這裏時興一天吃兩頓,每頓供應3.333……兩玉米麵。除鹽巴外,沒有菜,沒有油,沒有任何肉、副食品。縣城裏惟一一向熟食店早已歇業。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見任何食品出售。隻有一所縣醫院門庭若市。我所在學校,除了少數幾個脖頸壯如公牛的食堂管理員和領導人以外,老師和學生有的得了肝炎,有的水腫病,有的肚子疼……我在“農場”雖無事可做,但頭暈眼花,每日翹首兩次開飯時間,而每一次可以領到一塊手巴掌大小、約2寸厚的玉米麵“花糕”——這是當地手藝高超的大師傅發明的“增量法”所製造出來的傑作——和一碗也是玉米麵燒成的湯。幾乎用不著牙齒幫忙,兩種美味食品剛到手便自動滾進我的腸胃裏去了。然而我總覺得“花糕”太少了,倘有一籮,我也可以一次把它吃個精光……一天,我突然覺得兩條隨沉重得灌了鉛似的,腳和小腿腫起來。我一步一步慢慢地挨到校醫室,剛從衛校畢業的年輕校醫,隻把我從頭到腳掃了一眼,什麼話也沒有問,就在藥櫃裏找來找去,最後找到一盒中成藥——“銀翹丸”,把它塞到我手裏。“這是治感冒的呀?”我不勝驚訝地問。

他搖搖頭,說:“‘瓜菜代’嘛!但不許多吃,一天隻準吃兩顆……”

我的水腫病越來越嚴重,整日昏昏沉沉,但校醫室連“銀翹丸”也沒有了。我知道自己病情嚴重,甚至作好了思想準備:我不能偷,不能搶,也不能逃跑。因為我是……可憐我才27歲!

最可憐的還是我千裏迢迢之外的老母親,因為她在我8歲時失去了我父親,隻有我一個獨生子……正當陷於絕望之時,我突然接到一封來信。那柔中帶剛的娟秀字體,一看便知是林昭的手跡(我到西北後一直和她保持通信)。我撕開信函,掏出、攤開信箋準備讀下去時,忽然一個小紙包跌落地上。我俯身拾起,打開一看:——啊,全國通用糧票:5斤、10斤、15斤……一共30多斤!我急著看信,信中說:知我處境十分困難,她的日子雖然也不好過,可是她飯量不大,吃得少,因而有點節餘,湊了這麼一些,略表寸心,幸勿見外……我把信反複讀了三四遍,用手帕攥了幾回濕潤的眼眶,心潮起伏久久難平:世界上最崇高的美德,莫過於“舍己為人”;世界上最完美的情操,莫過於“雪中送炭”。在這困難時刻,有的親人為爭奪一點食物而反目為仇,有的夫妻為幾斤糧食而分手離異。而我和她隻是一般同學而已,她送我的豈止是幾十斤糧票,而是世問愛人與人愛的無私的情操和偉大的美德。她不僅向我伸出救命之手,而且展示了她那水晶般透明高潔的靈魂。這區區30餘斤糧票,在當時仿佛勝過800斤、3000斤……難於計量的友情,使我感到渺小的身軀難以承受它的重量。我趕快回信,表示萬分感激,信中還真誠敦促她“認真改造”,祝願她“早日回到人民懷抱……”不久,我接到她複信,大意說此乃小事一樁,不足掛齒,至於足下所說“認真改造”雲雲,則“你我都是共坐在一條船上的“旅人”,船若靠岸,我亦可登……”

我對這30餘斤糧票,倍加珍惜,每天限定加買半斤糧票的“花糕”或“黃團長”(黃玉米麵饃饃),決不多加一兩。直到這年夏收以後,我的每月口糧供應恢複到27斤,還有了一點蘿卜之類的蔬菜。奇怪,我沒有吃藥,水腫病卻不知不覺痊愈了。

可是同年10月以後,我與林昭的聯係突然中斷了。我給她寫了一封又一封信,都仿佛石投大海。我多方猜測,四處打聽,但都一直未曾聽到有關林昭的半點消息。

1979年,我的“右派”問題得到改正,即將調回家鄉之前,去看望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我問她:林昭今在何方?她出入意外地滿懷悲憤告訴我:林昭在文革中被“四人幫”槍殺了!

天哪!這簡直是晴天霹靂,我仿佛觸電一般,說不出半句話來,眼睛頓時掉下簌簌淚水。半天,我才吃力地想起魯迅先生的“忍看朋輩成新鬼”詩句……我要了紙和筆,透過蒙朧的淚花,急急草就《哭林昭》詩一首,現摘抄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