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詩,無論是他以前寫的還是他在後來寫的,我都是非常喜歡的,這種喜歡與政治無關。為什麼?因為他寫的都是真情,無論是他過去的真情或他自己否定的,還是他現在的真情或他自己肯定的。比如他的《到遠方去》:“收拾停當我的行裝/馬上要登程去遠方/心愛的同誌送我/告別天安門廣場//在我將去的鐵路線上/還沒有鐵路的影子/在我將去的礦井/還隻是一片荒涼//但是沒有的都將會有/美好的希望都不會落空/在遙遠的荒山僻壤/將要湧起建設的喧聲//那聲音將要傳到北京/跟這裏的聲音呼應/廣場上英雄碑正在興建啊/琢打石塊,像清脆的鳥鳴//心愛的同誌,你想起了什麼/哦,你想起了劉胡蘭/如果劉胡蘭活到今天/她跟你正是同年//你要唱她沒唱完的歌/你要走她沒走完的路程/我愛的正是你的雄心/雖然我也愛你的童心//讓人們把我們叫作/母親的最好的兒女/在英雄輩出的祖國/我們是年輕的接力人//我們慣於踏上征途/就像騎兵跨上征鞍/青年團員走在長征的路上/幾千裏路程算得什麼遙遠//我將在河西走廊送走除夕/我將在戈壁荒灘迎來新年/不管什麼時候,隻要想起你/就更要把艱巨的任務擔在雙肩//記住,我們要堅守誓言/誰也不許落後於時間/那時我們在北京重逢/或者在遠方的工地再見!”再比如他的《從遠方歸來》:“這一回從遠方歸來/該把行囊收進壁櫥了//默默向自己宣告/壯遊到此結束/浪跡天涯乃少年之夢想/不期而遇是長長的流放//看過藏北的雲/就不用看別處的雲了/看過青海的星/就不用看別處的星了//手扶一樹桃花/天下的桃花笑在眼前/身臥一地芳草/天下的芳草綠到腳下//把饑寒和顛簸的記憶/隨手拋撒到路邊/隻記得夜行途中的燈火/清冷的井水 大碗的熱湯//遠方的遠方有一座山/我就是那座山沉默不語/遠方的遠方有一條水/我就是那條水 慢慢流去//當我醒來 那遠方的遠方/村民和雞犬也已醒來/當我晚飯 那遠方的遠方/牧人正趕著牛羊回欄//所有的人跟我一樣地生活/沒去過的地方我就不去了/況且節令已是晚秋/況且時間已是傍晚//我穿過炊煙四起的老街深巷/我走向樹影漸長的小小丘岡/我麵西坐下 閉上眼睛/感受著暖烘烘一片紅光的撫摸//那是不疲倦地奔走了一生/此刻微微疲倦了的夕陽。”我家的壁上還掛著黃永厚①先生手書的他的一首“打油”詩《不問》:“不問蒼生問鬼神,頭疼醫腳日昏昏。卑之舊論雌黃盡,勃乃今知獄吏尊。刑罪幾曾臨黑手,氣功原隻獻豪門。弘揚傳統推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在我看來,詩歌對於他來說真的是他表達自己的最好的一種形式了。而他給《書屋》的最長的文字也就是他在信中說的,他讀老紅軍陳靖教授所寫的那本《詩言史》了。那篇的題目就是詩——《曆史需要注釋》。他從將軍的詩句中讀到了作者飽含的真情,他從書中的詩注中看到了詩人獨具的史識。
① 黃永厚(1928-),土家族,湖南鳳凰人,畫家,擅長中國畫,作品有《九方皋》《漸江》《桃源》等。
他給《書屋》的文章中,我個人最喜歡的,還是他寫詩人的文章,比如他的這一篇《與涅克拉索夫重逢》(發表在1998年第2期的《書屋》上)。我本想稍作一下轉敘,但又覺得如他所說“片斷的引述無法傳達”我讀他的文章的感受,既然他有過“夜讀抄”,我也來一次“夜讀抄”吧:
偉大的俄羅斯詩人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涅克拉索夫(1821-1878),逝世即將一百二十周年了。
我初識涅克拉索夫,是在五十年前,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之交。我寫《給伏爾加船夫》的時候,還沒讀過他寫伏爾加河的詩,心中隻有列賓的那幅名畫,那是一九四七年的九月。但是在我一九四八年夏天的舊稿裏,已經看到題為《在中國誰能快樂而自由》的長詩,顯然是讀了高寒譯的《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之後的擬作了。
接著我從東安市場內的丹桂商場舊書攤上買到孟十還譯的《嚴寒·通紅的鼻子》:“這裏隻有石頭才不哭泣……”還有說俄羅斯婦女有三條命運,就是“跟奴隸結婚,做奴隸的母親,至死都做奴隸”的話,是那麼強烈地震撼了我。
那時我也正走進果戈理、屠格涅夫的世界。涅克拉索夫的詩,《死魂靈》和《獵人日記》,他們在十九世紀的俄羅斯之所同情,之所詛咒,之所向往,在二十世紀中葉的中國喚起我無條件的共鳴。像他們麵對著又可愛又可恨的俄羅斯,麵對著人民的苦難一樣,我麵對著自己多災多難的祖國:在抗日戰爭之後,避免了做外國人的奴隸的命運,能不能擺脫做本國人的奴隸的命運?於是那“為了實現人與人是兄弟的關係”,涅克拉索夫的事業也成了我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