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當時的中國與涅克拉索夫時的俄羅斯如此相像,我也應該像他那樣歌唱。
一九四九年後,由於實行“一邊倒”的國策,我們這裏出版蘇聯和俄羅斯的文學作品較多。但關於涅克拉索夫,我所見的新書,似隻有一九五四年平明版的《俄羅斯女人》,以及人文或作家版的可能是楚柯夫斯基著的論涅克拉索夫的小冊子。可能是反胡風(連帶肅反)、反右派、“大躍進”等運動突如其來,又接二連三,把北京、上海等地出版社有關重譯世界名著的規劃推遲以至於徹底打亂了吧。
不過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前,我還擁有如上所述涅克拉索夫的若幹舊譯本。然後,有十幾年之久,就隻能像懷想遠方的朋友那樣,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念叨一下他們的話語,來寄托我對包括涅克拉索夫在內的諸多中外古今詩人的係念了。
使我得與涅克拉索夫重逢的,是上海文藝出版社。他們在一九八〇年八月出版了魏荒弩譯的《涅克拉索夫詩選》,印了兩萬冊。一九八五年再版,增收了七首詩,篇幅增加近一半(同一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詩苑譯林”叢書出版了丁魯譯的《涅克拉索夫詩選》)。尤其叫人欣慰的,是我看到了上海譯文出版社在一九九二年六月出版的《涅克拉索夫文集》一至三卷(第一、二卷為抒情詩,第三卷為敘事詩;據悉第四卷為長詩《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第五卷收入散文和評論,尚未出版)。
在這文集的前三卷裏,有我熟知的篇章,也有初讀的新譯。不僅是與詩人重逢,並且從他開始孑然一身走向人間的十七歲,跟著詩人的“韻腳”,一直跋涉到他告別人間的五十七歲。於是我們又聽到了《詩人與公民》(1855),這一場發生在一百四十年前的辯論:“你可以不做詩人,但是必須做一個公民。”這一實際上是詩人自己和自己的對話所反映的矛盾,也許到晚年他寫給妻子的《致濟娜》(1876)中,才有了不成其為結論的結論:“鬥爭妨礙我做一個詩人,詩歌妨礙我當一名戰士。”然而,百年之後,我們可以以曆史的名義說,詩人畢竟“把自己的一生”完全獻給了“偉大的時代目標”,無愧為詩人亦無愧為戰士了。
他的《未收割的土地》(1854)是我多次讀過的,以前隻當作詩人對農民悲慘命運的悲憫,這回讀了詩注,評論者多以為是詩人的自況,然則是他擔心自己有一天會“眼色暗淡,而且又啞了歌喉,再也不能用歌聲抒發自己的哀愁。他再也不能手扶犁杖,沉思地走過自己的田頭”。印證他死前一個月寫的《夢》裏,還夢想過重新得到歌喉,“從未收割的田畝上開始拾穗”,回到那“幸福的時辰”!對於渴望歌唱的詩人,被迫沉默,是跟農民在秋天的田野上卻無力收割一樣痛苦的。
“文集”本的譯詩,不但數量多於前此的詩選,還好在加了一些背景的注釋。如《大門前的沉思》(1858),寫一所豪門的門官奉命驅散了前來叩閽的窮苦農民。注釋說:一八五八年夏,涅克拉索夫有一次從自己寓所的窗口看見,街對麵一座住有財產部大臣M.H·穆拉維約夫(後來因血腥鎮壓1863年波蘭起義而獲“劊子手”綽號)的官邸門口,有幾名看家護院的和一名警察,正在推搡請願的農民攆他們走。這件事激發了詩人的創作靈感,很快便寫成了這首詩。詩人曆數了田野、道路、監獄、城堡、礦山,草原的大車下,可憐的破房子,問在什麼地方俄羅斯的農民可以不再呻吟:“走上伏爾加河畔:在偉大的俄羅斯河上,那回響著的是誰的呻吟?這呻吟在我們這裏被叫作歌聲——那是拽著纖索的纖夫們在行進……”如伏爾加河春潮泛濫一樣的人民的悲哀,洶湧在詩人的筆下,也波動到讀者的心頭。
涅克拉索夫十分關注農民的命運。一八五七年,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大都城的部分知識界,因沙皇政府打算進行“偉大改革”而興高采烈,大肆吹噓,“雄辯家聲如雷鳴”,“而在俄羅斯的腹地——卻永遠是一片寂靜。隻有風,不讓路旁的柳梢有片刻的消停”(1858)。農奴製廢除以後,出現了一八六一年與一八六二年革命的高漲和反動憲警的鎮壓,詩人寫道:“我們的當局發布命令,要抓每一個無辜的路人”,這兩句一八六四年發表時還是讓檢查官刪去了。詩人為“改革”後耳聞目睹的殘酷現實所苦,總想在大自然和鄉村生活裏討一份安居:“但那愁容滿麵的農民,看著真叫人不勝惆悵;他們的貧困,他們無窮的忍耐隻能使我感到沮喪……”(1862)而到一八七四年,詩人在近年他最喜歡也是他自認為寫得最真誠的一首詩《哀歌》裏,這樣說:“我看見了美好的一天,俄羅斯沒有一個農奴!於是我被感動得掉下了甜蜜的眼淚……”然而,他接著寫:“‘再不要在天真的陶醉中歡呼’,繆斯悄悄地對我說道:‘應該前進了:人民雖然解放了,但人民難道都幸福?……’”片斷的引述無法傳達出涅克拉索夫那份惦念:農民收成是不是過得去,送飯的孩子是不是嬉戲著飛奔,老人是不是在犁杖後安然徐行,農婦是不是歌唱著揮鐮,以至於姑娘們的歌聲是不是還帶著悲淒?但他因他所獻歌的農民沒有傾聽他,對他無反響而深感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