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藍英年先生(2)(1 / 3)

他給《書屋》的第二篇文章就是他在第二封信中所說的《果戈理的預見》(發在2000年的《書屋》雜誌第10期)。果戈理有什麼預見?他為什麼現在來談?他在文章的一開頭就清晰地闡明了:

俄國作家果戈理最著名的作品是《死魂靈》。一九三五年魯迅先生把它譯成中文,在中國引起強烈反響。沒讀過《死魂靈》的中國知識分子恐怕不多。這部作品哺育了中國幾代作家。然而大多數人隻讀過魯迅先生的譯本,沒讀過一九八三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滿濤、許慶道的譯本。我曾問過學術界的兩位知名學者,他們都不知有新譯本。我曾同不同層次的人談起《死魂靈》,他們對乞乞科夫等書中的人物非常熟悉,仿佛談論自己的熟人,連他們所說的話都記得清清楚楚。這便是真正藝術作品的生命力,它的人物永遠活在讀者的心裏。但卻沒人注意到書中的一段有關作家命運的作者抒懷。這同魯迅先生譯得模糊不清有關,未能引起讀者的注意,況且這段抒懷與故事情節無關。我年輕時讀到這裏便跳過去了。直到後來讀原文才看懂這段抒懷的深邃含義,聯想到蘇聯文壇的詭譎怪誕,令我深為折服。滿濤、許慶道的譯文清晰明白,如讀者讀過,這一段便不會跳過去了。這便是第七章開頭部分預見兩類作家命運的感慨。

果戈理把作家分為兩類:一類作家“避開一些枯燥乏味的、惹人厭惡的、真實麵目寒磣得令人吃驚的人物,而去接近一些顯示人的崇高品德的人物”。他“不曾從高處降臨到他的貧窮、卑微的同胞中間去,不曾接觸過塵世,而始終整個兒沉浸在那些超凡脫俗的高貴形象之中,那麼,他是幸福的。尤其令人羨慕的是他的好運氣:他寫起這些崇高形象來得心應手,一揮而就;同時他又聲譽卓著,名揚天下。他用一層令人陶醉的煙雲迷霧擋住了人們的眼睛;他隱蔽了生活中的愁苦,隻向他們展示美好的人品,神妙地滿足了他們的虛榮心。所有的人向他鼓掌喝彩,尾隨著他,跟在他的莊嚴巍峨的車輦後麵狂奔。人們稱他為人類的偉大詩人……”另一類作家則“敢於把每日在我們眼前發生的一切,把可怕的、驚心動魄的、湮沒著我們生活瑣事的泥淖,把遍布在我們土地上,遍布在有時是辛酸而又乏味的人生道路上的冰冷的、平庸的人物的全部深度,統統揭示出來,並且用一把毫不容情的刻刀的銳利刀鋒著力把它們鮮明地刻畫出來,讓它們呈現在大眾的眼前,那麼,他就沒有那樣的好運氣,他的命運便是另外一種樣子的啦!”他的命運將是怎樣的呢?“他必然逃脫不了當代法庭——虛偽而又冷酷的法庭——的審判,他所孕育的創作將被誣稱為卑微的、低賤的東西,他將在一批褻瀆人類的作家行列中得到一個含垢忍辱的地位,他所描繪的人物的品格將被強加在他本人身上,他的心靈,他的良知,他的天才的神聖火焰,從此被褫奪……因為當代法庭不承認,高尚的、激奮的笑是能夠和高尚的抒情並列而毫無愧色的,也不承認這種笑和江湖小醜的忸怩作態之間存在著天壤之別!當代法庭是不承認所有這一切的,相反還會把這一切化為戟指辱罵這個不被承認的作家的理由;沒有共鳴,沒有知音,作家像一個無家可歸的行人一樣,孤零零地在路上躑躅。”(《死魂靈》,滿濤、許慶道譯,198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66頁—167頁)

這是果戈理一百六十年前的感歎。他預見一百年以後俄國作家的命運,並大致不錯,怎能不讓人折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