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竹記得,這一年來晳子幾乎沒有跟她親親熱熱說過幾次話。偶爾回家來了,也隻是在她的房間裏站一會兒,既不關心她的病情,也不多談外間的情況,隻是一個勁兒地說他忙,說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後便匆匆走了。至於梳妝台上那塊綠綢包的拜磚,他甚至連眼角都沒有瞧一下。
靜竹每每夜半醒來,想起這些事,便會揪心般的難受,眼淚止不住地會浸濕大半個枕頭。這時,她常常會打開綠綢,拿出那角拜磚來,失神地看著,腦子裏雜亂無章地遐想。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先前那樣一個滿腔抱負、滿腹才情的書生,一旦在官場得意,便會很快暈頭轉向,甚至連自己對著佛祖起下的誓言都會忘記,連自己傾心所愛的女人都會拋棄。究竟是官場這個地方不能進呢,還是皙子本人經不起權勢的蠱惑?究竟是人生不能久處順境呢,還是順境原本就是一口誘人墮落的陷阱?
有一點,靜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她平生所追求的理想破滅了。既然如此,活在這個世上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還不如離開為好。她借口病已好,停止吃藥幾個月了,她自己心裏明白,她的生命力正在一天天地減弱。這一點,包括亦竹在內,槐安胡同的其他人都沒有覺察出來。
當然,槐安胡同裏痛苦最大的,莫過於它的主人楊度了。袁世凱死了,袁克定帶著一大群孤兒寡婦回洹上村守喪去了,袁氏王朝的謀士們或被通緝,或龜縮蝸居,已經風流雲散銷聲匿跡了,帝製複辟是徹底失敗了。作為帝製餘孽中的首犯,楊度一直在痛苦的反省之中。
麵對著眼前的現實,一個巨大的疑惑使他始終難以解答。積極鼓吹帝製,固然有想當新朝宰相的一層原因在內,但捫心自問,想為國家謀求一個長治久安的國體的願望也是很強烈的呀!隻要是一個正視現實的人,幾乎都不會否認這樣的事實:皇帝退位共和誕生這四五年裏,中國一天也沒有安寧過,不要說憲政沒有建立起來,就是連維持社會正常運轉的起碼秩序都沒有建立起來。過去都說隻要把滿人的朝廷推翻了,中國就一定會強盛起來,但這幾年沒有皇帝了反而更亂。袁世凱討厭革命黨,革命黨更仇恨袁世凱,那些不屬於革命黨體係的人也不服從中央政府。這不明擺著是中樞缺乏應有的震懾天下的權威嗎?恢複皇權正是恢複權威,而由漢人來做皇帝,正是又有權威,又從異族的手裏擺脫了出來,豈不是兩全其美!楊度相信,正是因為此,才會有籌安會的宣言得到各省當政者的支持,也才會有全國一致地擁戴袁世凱做皇帝。但是,為什麼當蔡鍔在雲南那麼一喊,便會引起舉國震驚呢?蔡鍔手下隻有三千多人,整個滇軍也不過萬把人,為何他們就敢與中央為敵,又居然屢敗前去征討的北洋勁旅呢?還有,陸榮廷、陳宧、湯薌銘這些人為何那麼快就宣布獨立響應雲南呢?蔡鍔是不得重用,積怨在胸,陸、陳、湯這些人都是極受器重而又鐵心讚成帝製的呀,人心之變為何如此迅速?
在國外方麵,日本的態度也使他百思不解。明明是竭力勸袁世凱行帝製,為何轉眼之間又堅決反對呢?一個自己行君憲而強大的帝國,卻不願它的鄰國仿效,難道說日本政府存心不願意看到一個強大的中國出現?難道說當初的勸說,是設下的圈套,有意引起中國的內亂嗎?
當初說行帝製,袁克定一倡議,舉國都擁護;而今說捍衛共和,蔡鍔一發難,又舉國都讚同。莫非說,中國各省的當政者都無頭腦,隻知人雲亦雲、看風使舵?抑或是中國的政壇上還有另外一些深層奧妙,自己壓根兒就沒有摸到過?投身政治活動二十餘年的帝王學傳人,在這場滑稽劇般的變局中,幾乎懵懵然了。
不久,由新總統黎元洪簽署的通緝令發表了,原來的所謂十三太保去掉了八個,隻剩下五個,又莫名其妙的加上三個,他們是原內史監內史夏壽田、原大典籌備處辦事員顧鼇及《亞細亞報》主筆薛大可。此八人“均著拿交法庭,詳確鞫訊,嚴行懲辦,為後世戒,其餘一律寬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