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由莊入佛(4)(2 / 3)

吃早飯時,小和尚居然端出一瓦罐米飯來,又有竹筍、野菌等幾個菜。楊度知道,準備這樣一頓飯菜,於這對師徒來說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深山方外人的淳樸好客,使塵世競技場上的失意客格外感動:應該以誠對誠!

吃完飯,老和尚並不再問起他來此地的目的,楊度卻主動地告訴和尚。他沒有說出靜竹的名字來,隻用“亡妻”一詞代替,因為如此可以省去許多不必要的表敘。靜竹在生時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名分,死後,楊度倒時時刻刻覺得自己這一生真正的妻子應該是她。

“施主,你是人世間少有的丈夫!”

隻因死去的妻子的一個夢,這個漢子便從北京千裏迢迢來到廬山,不怕勞累,不怕冷清,尋到這座一年到頭幾乎無人過問的破寺敗院裏來,都說這世界已經沒有“情義”二字了,看來並不盡然。老和尚從心底裏生發出對麵前這位施主的敬重。但他很快又搖了搖頭,說:“施主這番誠心雖可感,不過,這都是空的。”

“我也知道這是空的。”楊度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一下,說,“我想我的亡妻大概是要我來廬山尋求某種啟示。”

老和尚聽了這句話後,凝神望了一眼楊度,點點頭說:“廬山是座靈山,曆代名士如陶淵明、李白、錢起、蘇東坡都來此尋求靈氣,但他們尋求的是世俗間的靈氣。廬山又是一座佛山,曆代高僧及居士們都來此尋求佛性。不知施主來此,是尋求世間的靈氣,還是祖庭的佛性?”

“我來求佛性。”楊度立即回答。

“哦!”老和尚麵露喜色,又問,“居士在家也讀過佛經嗎?”

“不瞞法師說,多年來我便在溈山密印寺、北京法源寺裏接觸過內典;這大半年來,什麼事都不做,什麼書都不讀,專門讀佛經,各宗各派的經典讀過幾十部。當然,在法師麵前,這是班門弄斧了。”

“哪裏,哪裏!”老和尚很是高興地說,“居士原來是位佛學廣博的高士,善哉,善哉!老僧說來慚愧,佛經其實讀得少。居士多年來與我佛門多有聯係,想必認識八指頭陀寄禪大法師?”

“認識,認識,他是我的同鄉摯友。”

楊度將他與寄禪的交往簡單說了一下。

“居士功德無量,功德無量。”聽說楊度已為寄禪編好了詩集,和尚合十致禮斂容說,“居士既是寄禪大法師的摯友,又為我佛門立此大功德,老僧理應敬如上賓,隻是澤惠寺寒磣得很,有辱居士光臨。”

“法師客氣了。”

楊度想,這個老和尚過去也是個闖蕩江湖的人,世間的富貴繁華辛酸苦辣一定都經曆過,現在能守著這個大山中的荒寺,心如死灰,真是非同尋常,想必他能給我以啟示。

“法師,我來廬山是誠心誠意想得到佛性的啟示。能在澤惠寺見到您,也是緣分,法師能給我以指點嗎?”

“阿彌陀佛。”老和尚鄭重其事地問,“居士有何見教?”

“法師,弟子少年時起便攻讀孔孟之書,長大後習王霸之業,欲圖一番大事,但屢屢遭挫,無尺寸之功可言。退後反思,深歎今世社會不自由不平等,一切罪惡無非我見,反身自問,也無一事不出於我見。弟子想,世間大事,最大的莫過於救人,而救人則須先救己,救己又首在無我。從此來考查孔學。孔子主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人我二相,顯然對立。孔學不是無我之學。以此來考查老莊。莊子齊是非,一生死,僅能等視外物,無擇無爭,處於材與不材之間,保全一身小我,仍非無我之義。老子則以無為作有為,立用而不立體,純是術家者言,與身心無關。早就聽人說,佛學是主張無我的,弟子遂由孔轉莊,由莊入佛,然學佛良久,亦未得無我之法門。請問法師,無我法門應該如何進?”

老和尚諦視楊度,靜靜地聽完他這番長論,沉吟良久,說:“居士苦衷,老僧能夠知道。老僧年輕時也有用世之心,皈依佛門之後,方知世事皆空,用心全無必要,於是下定狠心,一刀斬斷命根。從此萬緣皆盡,萬念皆息。”

楊度心一動,說:“法師剛才說得好,一刀斬斷命根。如能這樣,的確斷絕了一切俗緣,連同自我也會同時斷絕,但這一刀如何下呢?”

“明空。”老和尚說,“即明白世間一切皆空的道理。”

見楊度尚未醒悟過來,老和尚說:“今天我們就說到這裏,你去好好琢磨一切皆空、斬斷命根的話。夜半子時,我們再接著談。”

楊度心想,為什麼要等到夜半子時才談呢?他想起了《西遊記》中孫猴子的師父半夜傳道的故事,頗覺有趣,遂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