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老和尚、小和尚或打坐參佛,或挑水劈柴,各做各的事。楊度一人獨坐在寺外石頭上,呆呆地望著莽莽蒼蒼的匡廬群峰,心裏反複默叨著“一切皆空”“斬斷命根”的話。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到夜晚臨上床時,他仿佛有種領悟之感。
“居士,請醒醒!”
也不知什麼時候了,楊度被老和尚推醒,他趕緊穿衣起床。
老和尚說:“我們到外麵走走吧!”
楊度隨著老和尚走出了澤惠寺。
啊!這是到了什麼地方?楊度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近處,古樹老藤青草雜花,都在若隱若現似有似無之中;遠處,白天可以看得見的牯嶺天池,都被一層青灰色的綢紗所罩住。抬頭看,一輪圓月正從雲層裏緩緩移出,滿天星鬥仿佛伸手便可以摘到。明月的清輝灑在廬山的各個角落。再定睛一看,又似乎覺得牯嶺、天池依稀可見。四野無聲,萬籟俱寂,楊度仿佛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與天地星月山石樹木緊緊地貼在一起,又覺得它們也都有一顆心,與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慢慢地,他好像感到明月的光輝籠罩了自己,星鬥的亮閃圍繞了自己,香爐峰乃至整個廬山都在伸出千萬雙手臂來擁抱自己。天和地在漸漸靠攏,自身也漸漸地與它們-星月山石樹木天地融為一體。楊度突然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起躍,在升華,在騰飛,如罪人之出獄,如遊子之還鄉,如久病之痊愈,如大夢之初覺……
“居士,你要仔細領略,這就是世界,這就是宇宙,這就是時間,這就是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它是色,又是空;它不是色,又不是空;它是心能把握的,又不是心能把握的;它是所有,又不是所有……”
“法師!”楊度四十餘年的心智驀然大開,心扉猛地透亮,胸臆間如同點燃起萬道明燭,照耀著千道霞光,瞬時,他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貫通了,“我懂了,佛已經啟示了我。法師你聽我說吧!”
靈穎、靈慧、靈性、靈光一齊彙集在他的腦中。他對著朗朗夜空、茫茫廬山,高聲誦道:“無心於事,無事於心,以無心之心了無事之事。行無所行,止無所止,作無所作,息無所息,來無所來,去無所去,生無所生,滅無所滅,心無所為,無所不為。一刀直下,斬斷命根,前緣已了,後患不生。無心之境,境中無物,皓月當空,大徹大悟。”
老和尚拊掌大笑:“居士,從此刻起,命根已被你一刀斬斷。你已經脫去凡胎,立地成佛了!”
“是的,是的,我已經成佛了,成佛了!”楊度也拊掌大笑,對著夜空喊道,“靜竹,你安息吧,我已經在廬山成佛了,我為你吟一首歌吧!”
一會兒工夫,香爐峰四周回蕩起楊度幽冷的歌吟:
隨緣遊兮!世何途而不坦,身何往而不宜?放予懷於宇宙,視萬物而無之。本無心於去住,實無擇乎東西。或策杖於山巔,或泛舟於水湄。臨清流以濯足,淩高岡而振衣。聽春泉之逸響,挹夏木之清暉。枕溪邊之白石,仰樹杪之蒼崖。柳因風而暫舞,猿遇雨而長啼。隨白雲以朝出,乘明月而夕歸。借蒼苔以憩臥,采鬆實以療饑。隨所取而已足,何物境之可疑。仰天地之閑暇,覺人世之無為。吟長歌以寄意,欲援筆而忘詞。
老和尚聽了這段歌吟後十分高興,說:“居士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許多禮佛的高僧一輩子尚不能參透此中奧妙,居士能見月明心,因空悟性,實在是前生有慧根。老僧也送居士一偈:六根六塵,清淨圓明。即心即境,無境無心。所謂成佛,即見本心。汝心既見,汝佛斯成。”
楊度喜道:“法師,我真的成佛了?”
“真的成佛了。”老和尚正色道,“佛即智慧,佛即頓悟。居士慧心靈性,早已立地成佛。”
二人遂並肩在月光空蒙的香爐峰山腰上漫步。老和尚給楊度講以空破有、有即是空的佛學大道理。楊度四十多年的酣夢仿佛徹底蘇醒了。
為了窮究這門世界上最大最高的學問,楊度決定在廬山住一段時期。從次日起,老和尚便陪著他在東林寺住了下來。他一次也沒有夢見過靜竹,但萬物既空,那麼靜竹及與靜竹的情愛也是空的,夢不夢見,對於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他天天和老和尚及東林寺的高僧們探討古今佛學精義,沒有多久,便覺得自己已一通百通,不但完全從世俗中超脫出來,而且對傳統佛學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他認為自己已具備創立一門超越前人的新佛學的條件了。如同二十年前剛步入政界,便立誌要做王佐之才一樣,剛跨進佛學殿堂的楊度,便決心橫掃曆代佛祖,做中土佛學界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