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動廬山迎客鬆的時候,楊度告別了澤惠寺和東林寺,啟程回京。臨別時,他為眾僧口占一偈:我即是佛,我外無佛。身外無心,心外無物。聲色香味,和成世界。時無先後,地無內外。三世當時,十方當地。時間空間,一念之際。差別相起,名曰心囚。一切掃卻,平等自由。此心無為,而無不為。天然一佛,無可言思。
楊度又對自己二十年來的經曆做了一番清理,深為自己當年的執迷不悟而可笑,於是提筆寫了兩首詩分贈給澤惠寺的老和尚和東林寺的住持。
世事不由人計算,吾心休與物攀緣。
窮通治亂無關係,任我逍遙自在天。
成是侯王敗匹夫,到頭歸宿總丘墟。
帝師王佐都拋卻,換得清閑釣五湖。
兩位法師對他的偈語甚是滿意,看了這兩首詩後卻在心裏搖頭:還在惦念著窮通治亂、帝師王佐,看來他的內心深處仍沒有脫胎換骨!
正當廬山的楊度自以為已證大道的時候,京師槐安胡同裏,他的兩位誌同道合者卻陷在情感的煎熬中。
五、叔姬把五彩鴛鴦荷包送給了心中永遠的情人
當帝王之學的傳人步著其師的後塵接二連三慘敗的時候,出嫁二十年重返娘家的楊氏才女,卻在寂寞之中得到了意外的收獲。已屆不惑之年的叔姬,這一兩年來心中常常有一股微微的暖意在滾動,仿佛逝去多年的青春朝氣又重新萌發了。她時時覺得生活中有一束陽光在照耀,抑鬱多年的心胸又顯得開朗起來。她心裏明白,這一切都是有夏郎在身邊的緣故。
從總統府內史淪為帝製餘孽的夏壽田,一直保持著心態的平靜。他本是一個沒有多大事功欲望權力欲望的人,他的最大興致不是做官,而是吟詠於詩書之中,寄情於山水之間。先前做內史,他無意利用這個重要的職務為自己謀取什麼,現在丟掉了這個職務,他也沒有覺得損失更多。將近五十歲的前榜眼公,曆盡國亂民危、父喪妾死的人世滄桑後,更為自覺地服膺道家清淨無為的學說,並自號天畸道人。晳子由莊入佛後,邀請他和叔姬陪伴,他也欣然依從。儒、道、釋三門學問,曆來是三峰並峙。前麵兩座峰都已入山探過寶,豈可置第三座於不顧?何況與他一起遊這座西天靈峰的,還有一位世間難覓的才女。
夏壽田很是佩服叔姬的才華。當年東洲島上,叔姬一曲《玉漏遲》壓倒須眉的往事,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記憶中。後來彼此南北暌違,聯係不多,然心裏總記得。三年前,夏壽田從西安回到北京,與叔姬久別重逢,二人都很快樂。以後夏壽田常去槐安胡同,與晳子談國事的時候少,與叔姬談詩文的時候多,越談越覺得叔姬並非等閑。有時,他們也談起婚姻,談起家庭。夏壽田對叔姬心中巨大的悲苦甚是同情,他甚至為此感到內疚,因為叔姬和代懿的結合,是他第一個提出的,他後悔那時對他們兩人都了解不夠。
是敬佩叔姬的才華,是憐憫叔姬的處境,是救贖當初的過失,抑或是別的什麼微妙的心思?夏壽田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出於何種原因,他一直沒有把陳氏夫人接到北京來,而槐安胡同卻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吸引著他。
洪憲帝製失敗後,他居然神差鬼使似的,沒有在楊宅牆壁上再掛嶽霜的《灞橋柳絮圖》,也沒有在案頭再擺上愛妾的玉照。這個細微的變化,楊家所有人都沒有覺察出來,卻給叔姬以極大的撫慰和滿足。就衝著這,叔姬仿佛覺得照顧體貼這個落難的男子,是自己應盡的責任。
叔姬心裏清楚,跟代懿結褵二十年來,不要說這些年了,就是剛結婚的那幾年,她也沒像一般多情的少婦那樣,對自己的丈夫愛得瘋狂,愛得深沉。她的腦海裏總抹不去夏郎的豐采,心靈裏總割不斷對夏郎的綿綿思念。從日本回國後,夫妻關係中有了一道深刻的裂縫,叔姬更是常常捧起夏壽田送給她的那朵大紅宮花,癡癡地望著它,晶瑩的淚水悄悄滴在花瓣上。有時她也會從陪嫁的紅木箱裏翻出少女時代繡的五彩鴛鴦戲水荷包來,輕輕地撫摸著那兩隻遊戲於蓮荷中的鴛鴦。在萬千愁結越結越緊時,她隻有以撫枕痛哭來做一番暫時的解脫。
也真是老天不負有情人,十多年後,哥哥竟然與夏郎同官京師,而母親又決定與嫂嫂同行北上,叔姬不顧丈夫的請求、公公的勸阻,毅然隨母嫂來到北京,她要努力尋覓當年的溫馨。然而,她失望了,因為夏壽田那時並不在北京,他為一座孤墳而滯留西安。
好了,夏郎終於返回北京,能常常和自己敘舊聊天、談詩論文了。尤其是這次的逃避通緝,從槐安胡同到海河洋樓,又從海河洋樓回到槐安胡同,叔姬感覺到夏郎是完全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因為那道由嶽霜的遺物而築起的樊籬已經拆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