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對剛才的少婦說:“快泡茶,稀客來了!”
少婦轉身進了廚房。楊鈞知道白石帶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孫子在北京賣畫,便指著少婦的背影輕聲問:“這是你的兒媳婦嗎?”
“哪裏,哪裏!”齊白石忙搖頭,“她是我的副室胡寶珠。”
聽說是妾,楊氏兄弟都瞪大了眼睛:這哪裏像是妾,簡直可以做孫女了!
齊白石坦然說:“這是我老伴春君給我從湖南送來的。春君舍不得鄉下那點田和屋,不願跟我住北京,又擔心我沒有人照顧,剛巧遇到從四川逃荒來湘潭的寶珠,便把她領到北京。我見她比我整整小了四十歲,剛開始不同意,春君勸我收下,寶珠也情願服侍我,也就同意了。難得寶珠這份心,願意服侍我這個糟老頭子,去年還給我養了個滿崽哩!”
齊白石講到這裏,咧開嘴巴大笑起來。
楊度十多年不見這個奇特的木匠畫家了。他雖然滿臉皺紋,頭已禿頂,下巴留著幾寸長的稀疏胡須,但從說話走路看來,精神體氣都很好。六十多歲的人了,尚能生兒子,看來比湘綺師晚年還要活得瀟灑。齊白石的情緒感染了楊度,演珠上人帶給他的不快,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飄散幹淨了。
這時寶珠用托盤端出三杯茶來。楊氏兄弟帶著好奇心仔細地看了一眼:臉龐清清秀秀的,四肢也無任何殘缺。她居然肯跟著一個比她大四十歲無錢無勢的老頭子,這也真是齊木匠前世修來的福氣。
“寶珠。”齊白石鄭重吩咐小妾,“這兩位先生是我的同鄉老友,又都是王湘綺先生的門人,我今天要留他們在這裏吃飯,你到廚房裏去準備一下。”
“不要麻煩了。”楊鈞知道齊白石向來節儉吝嗇,看這架勢,在北京也還沒有鬧出個氣候來,即使他十分真心真意地請客,這餐飯也吃不出個味道來,“白石兄,今天我們兄弟請客,先在這裏喝茶談天,到時我們到胡同口上那家飯館去吃頓便飯。”
“也好,也好。”齊白石馬上答應,“那家飯館是個山東人開的,聽街坊說人還地道。”
楊度說:“不是重子昨天來到北京告訴我,我還不知道白石兄已在北京住三四年了。”
齊白石說:“我剛來北京那一年,正碰上你到天津避難去了,後來也不知你什麼時候回的北京,又不知你住在哪裏。北京這麼大,又不像在湘潭城裏,一出門就碰得到。你今天若不來找我,隻怕是還住十年我們也見不到麵。”
“說的也是。”楊度點點頭,“我記得白石兄是從不出遠門的,這次怎麼舍得來北京住這麼久?”
楊鈞笑著插話:“這十年裏,白石師兄是大不同從前了,走了天南海北許多地方。湘綺師稱他是足跡半天下的人了。”
“真的?”楊度十分驚訝,心裏想:這十來年世道變化的確是大,連這個刻板的木匠畫師也改變過去的老一套了。他饒有興味地問,“都到過哪些地方?”
“我這十年裏,有五出五歸。”齊白石伸出滿是老繭的粗大巴掌來,很有力氣地左右翻轉了一下,“那一年,寄禪法師對我說,古人講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是擴大胸襟的最好途徑,他幾十年來堅持實行,收益很大。寄禪說他作起詩來如有神助,就靠的讀書行路。又說我光讀書不行,還要行路,以後畫起畫來也就有神助了。我仔細體會,這話說得在理。恰好郭人漳帶兵駐紮西安,來信叫我到西安去住幾個月。”
那一年冒失鬼萬福華在上海借了張繼的手槍刺殺王之春,結果王之春沒有打中,他自己反被抓起坐了牢,還連累了黃興。正是靠的郭人漳的軍官身份,才使得黃興無事釋放。楊度那時恰好在上海候去日本的船票,因此知道郭人漳。楊度心想:齊木匠與大軍官郭人漳也有交道,看來這些年是出大名了。
“關中號稱天險,山川雄奇,西安又是著名的古都,的確該去看看。於是我告別父母妻兒,做第一次遠遊。足足走了兩個半月才到西安,一路上我看到了許多好風景,也畫了許多畫。其中最好的有兩幅,一幅是洞庭看日圖,一幅是漢陵西風圖。等會子我拿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