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樣一個靈慧多情,一門心思潛心於中國古典詩詞書法,極富藝術才華的女孩子,終於拗不過家庭的約束,做起枯燥煩膩的買賣來,而且還與一個刻板單調的軍人結合,這真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環境對人的影響力有多大啊!他們的生活就真的和諧嗎?為什麼她的丈夫沒有一起來揭幕呢?楊度像發現了秘密似的問:“山本先生為何不陪你來中國,他大概是一個除開軍旅之外便沒有其他愛好的標準軍人吧!”
“不,他是和我一起來中國的。八天前我們就到了上海,一起在杭州玩了三天後再返回上海旅館。他原本要和我一起來蘇州,因為急事,這兩天不能陪我了。對於中國的曆史和文學,他和我一樣,有著非常濃厚的興趣。”
一絲悵惘襲上楊度的心頭。很快,這種悵惘便被理念排除,他真誠地說:“千惠子,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女人,我曾經真摯地愛過你。隻因為一是有了妻室,二是要回國做事情,所以我強製自己不能愛你。今天,能在寒山寺與你意外重逢,並得知你的家庭美滿幸福,這是我回國十多年來最可慰藉最為興奮的事情。我衷心祝賀你。我給你講過的中國詩詞,你仍然這麼鍾愛,中日合璧詩碑的建立乃一壯舉,作為你的漢學老師,我心裏欣喜至極!”
“謝謝,謝謝你!”千惠子顯然激動起來,“晳子,你是一位很受我們家族敬重的愛國者。爺爺、奶奶和外祖父這幾年間相繼去世了,他們在生時常說起你,都將你與我們的先祖滕原一夫相比擬,說你就是滕原一夫那樣的人。這些年來,想必你一定在事業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你能對我說一說嗎?”
一如當年的真誠,一如當年的熱切,然而,今天坐在她麵前的虎陀禪師,與十多年前《湖南少年歌》的作者相比,其心裏飽受了滄桑之變。他淒然苦笑了一下,說:“千惠子,你看張繼筆下的江楓、啼烏如今還在嗎?它們早已隨著歲月的流淌而消失了。功業也罷,成就也罷,亦不過當年的江楓、啼烏而已。我早已皈依佛門,將這一切都看透看穿了。”
“噢!”
千惠子瞪著兩隻好看的大眼睛,看著這個少女時代心目中的偶像,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是強烈的失望,還是深深的同情?是無窮的惋惜,還是淡淡的譴責?種種況味湧上她的心頭,她不知如何來表達此刻的複雜心情。
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她突然抓住楊度略帶涼意的雙手,凝視他黑白相間的雙鬢,懇切地說:“晳子,我想你這十多年來可能一直抑鬱不得誌,故而有看透一切之念,請千萬別這樣。我丈夫常說勝敗是兵家常事。外祖父生前也常說商場猶如戰場,有勝有負,負而不餒,終有勝利的一天。你經營的是政治。政界也應該和戰場、商場一個樣,需要的是頑強拚搏,敗而不餒。更重要的是,貴國還沒有強盛起來,貴國的人民正在苦難之中,像你這樣的愛國者怎能袖手佛門、冷眼世事呢?晳子,你手書的《湖南少年歌》,十多年來一直掛在我的床頭。我天天看著它,天天眼前出現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少年。”
楊度的心猛地被揪了起來。揪他心的雖是一雙纖纖弱女子之手,其氣力卻似可開百石之弓。他的心被這雙手揪得痛楚,揪得羞慚。數十萬言的佛學研究理論,精心構築的無我宗宗旨,仿佛完全不能抵擋這幾句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異國女子的詰難,千軍萬馬在崩潰,鋼鐵壁壘在坍落。他無言地望著千惠子,認真地聽著下文。
“晳子,我對你說幾句重要的話。我的丈夫是陸軍部的高級官員,他常對我談起陸軍部對中國問題的看法,他本人與陸軍部決策者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們都認為,中國是塊肥沃富庶的土地,中華民族是個勤勞能幹的群體,但中國的政治家卻是一批貪婪庸劣的蠢材,不能管理好這片土地和這群團體。日本和中國一衣帶水,同文同種,日本向海外發展的首要目標就是中國,急需抓住眼前中國政局混亂的機會,用武力將中國並入大日本帝國的版圖。誰辦成了這樁事,誰就是大和民族的蓋世功臣。”
楊度的雙手痙攣起來,不自覺地從千惠子的手中掙出。
“晳子,次郎原是要和我一起來寒山寺的。昨天下午,日本駐上海領事館突然召了他去,要他談談這次親見親聞的觀感,並告訴他陸軍部近日有關於中國問題的要事商討,務必在三日內離開中國回國。因此,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以便與我的丈夫同船回國。本來,這些話我不應當對你說。我說出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一本當年愛國初衷,致力於貴國富強的偉大事業。貴國若老是內亂不止,就會引發外人的野心。我是決不願意看到日本侵犯中國的事情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