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閉目躺臥,李烈鈞瞪眼吐沫,這兩個情景總在楊度的眼前晃動疊印。“禍國殃民”,“禍國殃民”,“禍國殃民”,李烈鈞的怒罵,聲聲震蕩著耳膜。我楊晳子從小發憤讀書,壯誌淩雲。戊戌年在時務學堂,與譚嗣同、蔡鍔對天盟誓,要為國獻身。現在,蔡、譚成了舉世崇敬的英雄,我卻變成了“禍國殃民”?在日本四年,我與梁啟超一樣地研究各國憲法,為在中國建立起完整的憲政法製而努力。現在梁成了一代精神領袖,我卻變成了“禍國殃民”?為了祖國,我放棄了在東洋立馬可得的美人和豐饒財產,可這番苦心,又有誰知道呢?為君憲盡忠竭力,固然不合時宜,但介紹孫、黃相識,支持黃興起義,挫敗陳炯明的陰謀,這些難道還不足以將功補過,取信於世嗎?為什麼李烈鈞還要死死揪住“帝製餘孽”不放呢?李與我並無私仇,他之所以如此,純係過去政見不同而結下的怨恨。李如此,胡漢民、汪精衛、譚延闓,以及整個國民黨不都會如此嗎?倘若孫先生不死,憑著他的威望和對我的信任,既可以壓住李烈鈞等人的舊怨,又可以讓我為革命事業立新功,晚年的輝煌說不定真可以指望。可現在,大樹已倒,一切都完了!“還不回到佛堂念你的鬼經去”,看來今生今世,唯一的避風港真的隻有佛門禪室了!
萬象皆空,萬緣俱息。還是佛祖指示得對。不這樣來看待世事人生,我楊晳子還能靜下心來安度餘年嗎?
夏壽田也陷入了沉思。他清楚地記得,那年他高中榜眼,名動天下,享盡了人生無限風光、無限榮耀。就是在這江亭,那麼多素不相識的遊人茶客圍繞著他,誰人的眼光裏不充滿著羨慕、尊敬?二十八歲的青年才子,本可以沿著這條已因科舉勝利而開辟的寬闊大道走下去,由翰林而學士,由學士而尚侍,登上仕宦的高峰。可是,國運多艱,命運多舛,歲月一晃就過去了,而今鬢已斑,體已弱,卻一無所成,一無所有,隻落得滿眼春光滿眼愁!他終於不能壓製心頭的鬱悶,對楊度說:“晳子,你還記得戊戌年我們第一次遊江亭嗎?”
夏壽田的一句話,把楊度的思路從眼前推到了往昔。戊戌年第一次遊江亭的事,怎麼可能忘記呢?當年帶給夏午貽的隻不過是功名的風光,帶給楊晳子的卻是人生的幸福。靜竹,這個美麗多情的名字,這個美麗多情的女人,年年月月,生生世世,人間天國,宇宙洪荒,將永遠與他相聚在一起!而為他們牽上紅線的,不正是這座江亭嗎?青春伴隨著愛情,在他心裏點燃著一把旺烈的火焰,國家雖然王氣黯然,他個人卻是雄心勃勃!
“我們第二次遊江亭的時候,嶽霜在這裏作畫,靜竹也還在……”夏壽田喃喃地念叨著,往日的追思重重地壓在了他的心頭。
是的,是的,庚戌年再遊江亭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那一天是中秋佳節,兩家結伴在此賞秋景喝菊花酒,靜竹尤其興奮。她拄著拐杖,依偎在楊度的身旁,談起他們的初戀,計劃著再遊潭柘寺,對身體的康複充滿希望。嶽霜架著畫板作畫,亦竹抱著孩子在一旁為她調色。她們本身就構成了一幅恬美的人生畫卷。還有意想不到的寄禪和淨無成雙成對出現在慈悲庵前。灰暗的慈悲庵,大概隻有那一刻才煥發著光彩。國事雖不堪問,而生命依然有其樂趣所在。三十多歲的憲政編查館提調仍對前途懷著憧憬。
然而今日,這一切都化為烏有了。嶽霜走了,靜竹走了,寄禪走了。淨無大概也走了,那本注入寄禪一生情愛的《覆舟集》,看來也隻有焚化給她了。國事更加一塌糊塗,年過半百體氣衰弱的槐安胡同老宅主人也對未來不抱任何指望了。帝王學傳人沒有了,曹錕高等顧問沒有了,中山特使也沒有了,唯一有的,就是這個自封的虎陀禪師。別無選擇,別無出路,除開“萬象皆空,萬緣俱息”,還能有其他嗎?
“晳子,前兩次我們遊江亭時,一人都題了一闋《百字令》,今天我們每人再題一闋,留下做個紀念吧!”當兩人都心事重重地走近江亭粉壁前時,夏壽田向楊度提出了這個建議。
“好吧!”近三十年歲月,轉眼一瞬間,此中有多少回味,多少感歎!楊度對老友說,“前兩次都是你和我,這次你先寫,我來和你。”
“行!”
夏壽田從附近酒家處借來一支筆一壺墨汁,對著粉壁凝神良久,然後揮起筆,先寫下幾句序文:
戊戌年,予與晳子初遊江亭,各題《百字令》一闋,時皆少年,意氣正盛。十二年後再遊江亭,又各題《百字令》一闋。時予家難初已,晳子東遊歸來,均覺銳氣減半,不複當年。今三遊江亭,不可無詞紀實,然國運家事均不堪回首,幸喜予早已信奉禪宗,於無路處回過頭來,反覺天空地闊,風清雲爽,無複哀樂之可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