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悉 第六十三章 一次嚐試
外科醫生馮守仁是個具有尼采思想羅曼蒂克味十足的現代人。在他看來，一個真正的現代人應該摒棄那種死氣沉沉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追求嶄新的現代生活方式。所以無論做什麼事，他都喜歡別出心裁標新立異，搞點新花樣。
他這樣對現代生活的可貴的追求精神，在他四十一歲生日那天倒是給他增添了不少煩惱。因直到那天下午五點，他想到的仍然是買一塊生日蛋糕四十一支生日蠟燭，這太平常太庸俗太沒有詩意，完全不像一個現代人所為。但是就在他脫去白大褂，憂心忡忡地走過靜謐的走廊，路過手術室的當兒，靈感忽然從天而降：天天解剖別人，今天何不來個自我解剖呢？用自我解剖的方式過生日，不僅新鮮有趣意義深遠，而且是別人從沒幹過的。他被自己奇特的想象激動得透不過氣來。
他奔到醫院斜對麵的副食品店，買了一瓶白蘭地和半隻燒鵝，興衝衝地進了自己的住宅。他把飯桌對準穿衣鏡，在桌上擺好了燒鵝酒杯筷子，斟好酒，最後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在自己布置的神聖儀式中居然有些緊張。進行自我解剖不是想幹就能幹的事，需要勇氣。馮守仁兩杯酒下肚，便開始自我解剖，他把自己四十一個春秋的所作所為翻來覆去想了幾遍後，除了發現自己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外，他驚詫地發現自己有個致命的弱點--喜歡別人奉承自己。雖說這樣的缺點是與生俱來的人人都有的，但他比任何人都嚴重。別人一旦讚美他，他就心花怒放就飄飄欲仙就夜不能寐，盡管他有時很清楚別人讚美他的話是虛偽的言過其實的，但他喜歡聽。聽好話對他來說是一種需要。他甚至會引誘別人誇獎自己。而別人一旦說他的缺點他就麵紅耳赤就頭暈目眩就咬牙切齒伺機報複。總而言之，沒人願意在他麵前說真話，他也從沒有聽過一句真話。想到別人讚美他實際上是在迎合他戲弄他侮辱他，想到別人讚美自己時自己那副嘴臉，想到自己的一生都在被自己的弱點控製，他全身發抖。他不僅為自己如此可惡的弱點發抖，更為自己能如此大膽的自我解剖而發抖。
“不！”他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我決不會饒過你的！你看看吧，你這可惡的家夥！”他為自己活到這麼大居然沒有好好地聽過一句真話感到可恥。
他決定做一次嚐試。
他連夜請來了他的朋友老魏。
他誠懇地向老魏表明了自己的心願，說明了這樣做的必要性重要性迫切性，最後強調說：“你不要有任何顧慮，是我要你說的，你作為我的朋友，應該成全我，讓我好好做一次人。”
老魏說你怎麼想得出來你很好你沒有什麼缺點。
老魏堅決不肯。
馮守仁緊握著老魏的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懇求著。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聲音都有點哽咽了。
老魏最終被馮守仁的精神感動了。老魏說：“我聲明在先，我跟你無冤無仇，我純粹是為你好才說的……”
“哎呀呀，不要說這些關門過節的話了，快說吧，我準備好了。”
“好吧，”老魏清了清嗓子說：“你這個人……總的來說是個難得的好人。但是，怎麼說呢？你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胸狹隘，嫉妒心強，氣量小，有人說你的心眼兒跟娘兒們一樣……”
“是，是，很好，你說，你說……”馮守仁滿臉衝血，兩隻手不停地搓著。
“你說話水分太多。自以為說話圓滑，但別人聽起來覺得很虛偽。
你注意沒有，你一說話，就有人打噴嚏……”
“……”
“還有人說你表麵上說不拍馬屁，不想當官，但實際上是你在頭兒麵前最會表現自己。你說最反對背後議論別人，但你常常在背後議論別人……還有一個缺點，你自己肯定知道，你喜歡撒謊，你撒謊可稱一絕。你怎麼了？”
“……啊啊，我很好，你說，很好……”
“還有，你要注意的是，你看到別人跟女人在一起，就說人家圖謀不軌，但你在女人麵前最不自然。尤其是有漂亮的女人在場，你瞧你那副樣子，完全是昏了醉了，簡直，對漂亮的女病人，唉，你在這方麵很讓人瞧不起……”
“住口！”馮守仁突然跳起來，雙手揪住老魏的衣領，“你他媽的什麼意思？盡在這兒無中生有血口噴人，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是，是你要我，你怎麼……”
“我要你說真話，沒有要你誹謗我！你給我滾！滾！”馮守仁咆哮道。
老魏拂袖而去。
馮守仁全身發抖。老魏的每句話都說到他的痛處，他實在忍不下去了。
“是我要他說的，我怎能這樣對人家呢？”他木訥訥地站在穿衣鏡前說。
“可我沒辦法！”過了片刻，他雙手抱著自己的頭痛苦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