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院擴建了,招收了許多學徒工,每次走過那扇巨大的茶色玻璃門,我總是看見阿其的妻子坐在收銀台裏用一把金屬指甲銼修理著她那些尖細的指甲,那張酷似秧子的臉上一對大眼睛顧盼生輝,有顧客進店門,她總是笑著招呼,一笑,嘴角露出虎牙,潔白明亮,那笑,便是純淨而無所憂慮的笑。
阿其穿梭於為客人修理著頭發或者做著皮膚按摩的服務生之間,他不斷指點著那些年輕人的手法和技術,他嚴肅的表情讓我反複回憶起多年前他捏著指揮棒皺著眉頭敲擊著譜架叫著:重來重來,第三樂章的第一小節起,華彩段的激情要表現出來,開始!
那些美好的回憶在我逐漸低彌的生活中已經定格,沒有複活的希望。
冬天過去了,二月的春天以羞澀矜持的姿態開始降臨這個東方繁華的都市。我沒有看到新綻的綠葉,我象一隻夜行的貓獨自走在午夜的pianobar外清冷的大街上,黑暗中,綠葉亦是黑色的。大街上的商店早已關閉,櫥窗裏的塑料模特卻以千篇一律的姿態終年對著我展露虛假的笑容,那個穿著白色紫瀾門羊絨大衣的金發女人伸出一隻纖細的手和任何一個走過巴黎春天百貨的人招手微笑,意欲勾引人們走進那扇豪華的玻璃門。
在那些和靜茹摟著肩膀走在這條歸家路上的過往時日裏,靜茹常常會指著這個塑料模特說:阿妹我什麼時候可以擁有這樣一件大衣啊!
那件標價8898元的大衣在燈火闌珊的夜色中閃爍著冷豔的光芒,靜茹的神色滿懷希冀,一如她在對我說“史帝文對我很好我想嫁給他”或者“阿其好性感,你看他那兩條長腿多麼迷人”時一樣充滿向往。那種時候,我多半笑而不答,我知道我不必表示我的好惡,靜茹永遠把我的所愛看作是她的,我相信這是因為她也愛我,就象我愛她一樣,我無能為力。
在我獨居的單身公寓裏,我的屋子依然充滿史帝文的氣息。古樸的蠟染壁掛、精巧的俄羅斯套娃或者張揚的羊頭牆飾,無一不在告訴我,這個地方,曾經被一個叫史帝文的畫家占據。他出現在我脫下軍裝後的某一個年頭,他給了我信以為真的愛情生活,卻終究脆弱,猶如那隻青花瓷瓶,在一場變故中鈍然破碎,如此不堪一擊。
阿其完全陷入了忙碌的生意,史帝文死了,靜茹遠離了我,我在這個繁華的都市裏過著前所未有的孤獨生活。但我似乎並不寂寞,我在陽光燦爛的白天深眠於紛雜繁複的世界之外,我在深夜寂靜的街頭獨步徜徉,我知道我是自己的,我不屬於任何人,我不需要走過任何一塊紅地毯,我依然可以過平靜安然的生活。
我想我很滿足,寧靜的滿足,死心塌地。
十二
一個午夜已過的淩晨,我從pianobar下班回家。走過巴黎春天百貨的玻璃櫥窗,我看見一個留著卷曲短發的女人正站在橘黃色的路燈下看著我。
靜茹!
她向我奔過來,圓臉上的大眼睛裏閃著小野獸一樣幼稚而凶狠的光芒。
“阿妹,我給過你電話號碼,你為什麼不找我,你好狠心。”她看見我,依然是哭訴,就如那次她從三輪車上下來紅腫著眼睛說“阿妹我過不下去了,我要離婚。”時一樣,我是她的依賴,始終如此。這個女人,歲月和磨礪竟是無法改變她的幼稚、以及淺薄到可愛的率真性格。
我寬厚地對她笑笑,張開了雙臂。她一頭撞在了我的胸口,然後開始大哭起來:“阿妹我忍不住寂寞,讓我回來吧!”
這個天真到無知的女人,為什麼我永遠擺脫不了她,一如她也永遠離不開我一樣。我曾經決定要照顧她一輩子,現在,她果真回來了,在我毫無防備的一個午夜的街頭,她再一次站在了我的麵前。
我無言以對,隻是看著暗淡燈影中的靜茹微笑著,然後,我摟住靜茹的肩膀,向著我的單身公寓走去。
子夜的城市,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