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記憶劉灣之二(3)(1 / 3)

奶奶的眼淚讓我刹那間止住了哭鬧,我收起眼淚,悄悄地進了裏屋。我看到我姐姐已經躺在了被窩裏,蒙著腦袋,好象睡著了,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我忽然想起了我爺爺,我不記得我爺爺長什麼樣,在我爸爸還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就去世了。我隻看到過我爺爺的畫像,一個有著一雙細抽抽的眼睛的清瘦男人,他在畫像裏笑眯眯地看著我們,每天都這樣看著我們。他和蔣老板的樣子是多麼不同啊,盡管我不認識我爺爺,但我還是在這種時候分外想念他,他要還在,那有多好!

九月天的時候,太陽還依舊毒辣,我開學了,我已經上了初二。第一個禮拜,老師就重新給我們安排了座位,我的同桌不再是醬缸,我長高了,位置調到了最後第二排,醬缸還是個小男孩,咧嘴一笑,露出滿嘴雪白的大牙齒,水泡眼變彎了,成了雙眼皮的月牙兒。現在,穿著一件紅色絲綢襯衣的張曉麗成了我的同桌。張曉麗的爸爸是劉灣鎮政府的幹部,她媽媽是鎮辦企業絲綢繡衣廠的質檢工,張曉麗的襯衣上繡著漂亮的葡萄串,她悄悄地和我說,那是她媽媽從絲綢繡衣廠裏拿出來的。

我很詫異,“拿”是什麼意思?我常常想拿我奶奶店裏的那種彩色彈子糖吃,可是我不敢拿,我看到過我奶奶用一個沉重的箱子去批發部把桃酥餅耳朵餅辣醬味之素背回家,她把那些東西整齊地疊在貨架上或者擺放在櫃台裏,我和姐姐是不能動的。我們連自己家的東西都不能拿,為什麼張曉麗的媽媽能拿繡衣廠的襯衣?

那件襯衣真好看,鳳仙花一樣的桃紅,胸口的葡萄一顆顆玲瓏剔透,水晶一般透明,分明是用白絲線繡出來的,看上去卻晶瑩透明。張曉麗還悄悄地跟我說,醬缸的媽媽在繡衣廠醫務室工作,就是以前很出名的那個叫王桂珍的女人。

我認識王桂珍。王桂珍的確是很出名的女人。

那一年,我還在劉灣鎮上那所尼姑庵改造的幼兒園裏過著度日如年的日子。之所以說度日如年,是因為自從我被我奶奶押著送到幼兒園之後,我的象一隻野狗一樣快樂而自由的放逐生活從此不複再現。我每天要在七點半前準時去幼兒園,並且胸前必須別一塊潔淨的小手絹,太陽熱辣辣的午後時光,我一定要在幼兒園裏的一張張大竹榻拚起來的地鋪上閉著眼睛煎熬兩個半小時。

那段日子,我們被老師帶領著在尼姑庵場地上練習跳一種舞蹈,老師說那叫忠字舞,是因為中央首長要來劉灣鎮考察參觀了,我們將一邊跳著忠字舞一邊揮舞著彩帶在縣城通往劉灣鎮的十二裏路上夾道歡迎,那條路兩邊種滿了榆樹,這個季節,正是榆錢飄飛的時候。

一九七五年春末,劉灣鎮忽然成了全國矚目的普及農村醫療典範區,這要歸功於一個叫“王桂珍”的赤腳醫生,那些年,她背著一個咖啡色的,蓋子上用油漆塗了一個紅十字的藥箱走遍了劉灣鎮周邊的所有田間村頭。這是一個熱衷於樹典範抓榜樣的年代,王桂珍有幸被層層推薦,最後周總理要接見她了。那是無上的光榮,所有的劉灣人也把這件事情作為自己的榮耀。我也高興,那是因為我不用整天坐在教室裏念“爸爸是工人,媽媽是農民”或者唱“社員都是向陽花”那樣的歌了,我們手裏捏著紅的黃的綠的彩帶,那種用皺紙做的彩帶容易褪色,我就專挑紅色的,排練一結束,我就用口水沾濕紅色皺紙,然後往嘴唇和臉蛋上擦,小嘴上就塗了唇膏,臉蛋擦上了胭脂,真美。

我盼望著中央首長快快來劉灣鎮,那樣我就可以擦上真的唇膏和胭脂做一回象《紅色娘子軍》裏的瓊花或者《紅燈記》裏小鐵梅那樣漂亮的女孩了。

聽說王桂珍要出國訪問了,還據說走訪的國家是與中國有著兄弟階級感情的亞非拉國家,這於小小的劉灣鎮來講,實在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連象我這樣的幼兒園小朋友都關心而相互傳說著這有史以來劉灣鎮上將要發生的最重大最光榮的事情。王桂珍更是春風滿麵得意揚揚,貧下中農的得意是可以寫在臉上的,隻有“地富反右壞”才要把好氣色藏著掖著,我奶奶說,即便今天吃了紅燒肉也要把嘴巴上的油揩幹淨了苦著一張臉才能出門,不能露富,不能得意忘形,不能忘了階級仇民族恨。我不知道什麼是階級什麼是民族,我隻曉得有肉吃就高興,擦幹淨嘴就擦幹淨,我也不會告訴人家今天我們家吃肉了,連吃了豬油醬拌飯我也乖乖地擦淨嘴巴才出門,吃在我的肚子裏,高興的是我自己,我才不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