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穗子沒有扔在地上,亦沒有扔到天上,它被拋進了岷江之水,漂流而下了。
如果記憶可以被拋舍,那麼如此這般地隨波逐流悄然消失,便是最好的歸宿了。我看到身邊的琳達學著羌族阿媽的樣子,把她手裏的玉米穗子也扔到了江裏。
一個女人試圖逃避,另一個女人卻始終在無意間相陪相左。一如我們走向一個男人,前赴後繼,不知歸返,似迷途的羔羊,難定沉浮。
忽然發現,其實,要拋舍亦是不難,隻是我一向未曾懂得,我所要丟棄的東西,於他人而言,亦或是至寶,如那支啃嗜下的玉米穗子,落入江中,卻成了江團墨魚的美食。
琳達又開始投入狂熱的購物中,她買了一大堆紫色的李子,她說接下來的路途中我們可以吃;她又買了一環綠鬆石手鏈,說這個還是給兒子,簡陋的樣式,卻有著古樸和大氣。一個羌族女孩子在賣剛采下的向日葵花盤,琳達買了下來,一路剝著花盤裏新鮮軟嫩的瓜子興味盎然地磕,瓜子不脆,但鮮甜極了。
我發現,琳達總是能找到很多快樂的來源,即便是粗俗的吃食,也讓她品味出意想不到的情趣來。我始終站在她身邊,可我卻不知道買些什麼帶回去,我可以把這些獨具風情的禮物送給誰?沒有人需要我的禮物,我隻有送給自己。
我為自己買了一隻藏銀骷髏戒指,我把它戴在食指上。碩大的戒麵,空洞的眼曠,有著獠牙的造型,頗具鬼魅。琳達說:這麼嚇人的東西,戴在手上你不怕?
我輕描淡寫地說:一戒在手,魔障就不再近身,我心繁雜,隻能以此魔降心魔,借以助我一指之力!
琳達似是聽出了話中的意味,輕輕點頭,不再說話。
一個男孩手裏抓著一把掛飾追上我們,他跟在琳達後麵叫賣:阿姨,買一個鏈子吧,帶回去給你的小孩,兩塊錢,不貴的!
我回頭看男孩,他布滿泥垢的手裏,白燦燦的銀飾閃爍著暗啞的光芒。男孩滿臉愁苦,沒有真正的藏羌民族孩子特有的盲目快樂,九寨溝裏的孩子們看見遊客走過,定會揮手致意,笑出一臉的熱情。他們似乎並不窮苦,亦或他們知道,我們的到來,本就是為他們送去了財富,他們隻需靜靜地站在麵前的一堆水果藥材或者藏銀前笑著看我們,他們便擁有了幾個季節的收獲。而此刻的這個男孩,卻一味地跟在我們身後,不停地叫賣:阿姨,買一個吧,我要賺學費的,你就買一個吧!
琳達終於不敵男孩的哀求,掏出一張十元紙幣說:給你,不要找了,拿去吧,好好念書哦!
男孩抓過錢,隨便揀出一樣飾物塞進琳達的手,一溜煙跑了。
琳達拿起那根掛著一枚菱角樣的長命鎖的銀鏈子說:怪可憐的小孩,我們的孩子哪裏吃過他那樣的苦。
我笑笑說:你心眼真好!
好心的女人,必是有好的人生結局去回報於她的。我的慨歎與日俱增,這個看似平凡的女人,卻在不經意間悄悄撫慰著我浮躁的心。
車繼續向著成都而去,途經都江堰,所有的人都下車去看那個秦國蜀郡守李冰創造的水利工程奇跡。我離開人群獨自站在鯉魚嘴,看堤下兵分幾路滾滾而過的江水,陰霾的天空裏壓著重重烏雲。古人巧妙地利用了天然地勢和彎道水流規律,協調運行,解決了引水泄洪排沙的難題,灌溉了沃野千裏,養育了“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
天府之國啊,於我而言,這是一片多麼熟悉多麼親密的土地。西南交大的那些年,我度過了自己最初的青春。我和我的教授,曾經來過這裏,成都周邊的哪個角落沒有留下過我們的足跡?峨眉、樂山、望江樓、青城山、青羊宮,文殊院……我曾試圖去遺忘,我也恰似真的遺忘了,然,今日再次踏上成都平原,我卻發現,經曆過的一切,依然曆曆在目。
我的心髒有些疼痛,已是平原,不再有高原反應。我知道,這是因為,這裏的一切,我意欲忘懷,卻終究還是牽著我的心,讓我亦悲亦喜。
我的教授,你好嗎?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教授的電話,他的聲音蒼老著,卻快樂:露西,什麼時候到成都?我等著你!
我告訴他,今夜一定能到。
他在電話那頭靜默片刻,字字清晰地說:露西,快快來吧!
下午五點,終於到成都,落榻喀秋莎大酒店。
綿綿細雨中,天色漸進黑暗。成都的燈火把我帶回了城市的喧鬧,沉湎於山山水水的心忽然又有些浮動。這一程,原本並未打算見教授,我隻是陪伴即將退休的琳達作一次九寨之旅,我說過,在過去的多年裏,我一直試圖替代琳達的位置,但我始終沒有見過她,直到五天前,她站在我麵前,以她漸進老態的身姿站在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