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曉瑞自從接到張家盛要回上海探親的電報後,一直感覺右眼皮在不時地跳動。那天已是接近半夜時分,曉瑞還沒有睡覺是因為劉灣鎮衛生院組織職工看夜場電影《追捕》,據說那是一部日本電影,是粉碎四人幫後第一部引進的外國電影。
電影院圍牆的宣傳畫上,一個麵色冷俊的男人以高大的身影覆蓋著一個長發飄逸的女人,遙遠的角落裏,一匹棗紅色的馬和一架螺旋槳急速旋轉著即將起飛的直升飛機給予人們強烈的懸念,據說那個男人在整部電影裏沒有展露過一次笑容,還據說電影裏出現了十年未見的接吻場麵,這在劉灣這塊許久沒有關於愛情之類的文藝作品滋潤的海邊土地上掀起了一點點微瀾。人們爭相去觀看這部影片,衛生院院長也聽說了這部電影的一點傳聞,於是幹脆讓工會集體買票,全體醫院職工一起在這一夜的八點半領略了冷靜英勇的杜丘和長發美女真尤美的浪漫故事。
看完電影回集體宿舍,曉瑞洗洗就上床了,她聽到對床的林林帳子裏飄出了“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呀啦”的哼哼聲,憋著嗓子學男聲,把杜丘瀟灑冷酷的聲音學得也煞有介事地象。靠窗鋪位的愛芳說:林林你是想你們家來福了吧?
林林是住院部的護士,微胖的肉臉蛋,皮膚倒還白淨,鼻翼上灑落著幾顆很淡的雀斑。她是那種走到哪裏哪裏就有笑聲的女孩,她的笑聲常常象一陣風那樣在衛生院走廊裏刮過來刮過去,圓滾滾的身體裹在白色護士服裏,顯得一身的肉也是活靈靈地有生氣,有病人家屬在值班室外叫一聲:醫生,鹽水要掛完了。林林就騰地站起來,一路小跑進病房,手腳麻利地換輸液瓶,調整液漏速度,然後觀察一下病人,一轉身,又忙活別的事情去了。
林林還沒結婚,有一個對象叫來福,隻聽得林林常常掛在嘴邊說來福長來福短的,大家卻從未見過來福的樣子。時間久了,有人就說:林林的來福還在天上飛吧,什麼時候降落到劉灣來給大家看看呢。林林就掄起多肉的拳頭去捶打說話的人,白臉漲得紅通通的,嬌羞不堪的樣子,卻終未有讓來福到醫院去過。
現在被愛芳提起了來福,林林便快人快語地接口:愛芳你不想?我看你也想了吧,你們家小鑼的眼睛長得可象杜丘,難得一笑,笑起來可就滿眼往外冒壞水啊。
愛芳的年歲比林林和曉瑞大一些,本是農村的赤腳醫生,托了關係上調到衛生院做化驗員,男人在鄉下做生產隊長,那個叫小鑼的男人有幾次帶了新鮮雞蛋或者小腳粽子到鎮上的衛生院來看愛芳,林林和曉瑞就見到那個男人了,瘦高的個子,笑起來眼睛一眯成了條縫,雖說是個鄉下人,但畢竟是生產隊長,所以也是生著一張精明的臉。倒是愛芳,有些傻大姐似的什麼事情都糊裏糊塗不愛追究個明白。
愛芳聽到林林取笑自己的男人,便爬出棉紗帳子,衝到林林的床上一陣追鬧,對麵那架鐵床吱吱嘎嘎地亂叫一氣,然後,他們便安歇了下來。曉瑞聽見那邊床上的問話:曉瑞,你們張家盛什麼時候來探親?
曉瑞看著暗蒙蒙的帳子頂上一隻褐色的蜘蛛慢吞吞地爬過,牽出一條幾近透明的絲來。曉瑞懶洋洋地回答:誰知道呢,當兵的人,說不準的。說完,右眼皮突突地跳了兩下,她伸手揉揉眼睛,心想許是提起了張家盛,便真有些想他了,眼睛裏卻盡是杜丘抱著真尤美騎在棗紅馬上在東京街頭穿越而過的鏡頭。
曉瑞是門診內科醫生,衛校畢業後分配來劉灣鎮衛生院工作。那些年讀衛校基本上隻學了打針包紮量體溫等一些赤腳醫生的行當,隻是到了這種鄉鎮醫院,便也成了能看個頭疼腦熱的醫生了。她的丈夫張家盛在北京當兵做軍醫,一年前結婚後,曉瑞就再也沒有和張家盛見過麵。那個年代的夫妻,分居兩地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正是夏末時節,外麵的蟬還發出些稀稀落落的零碎鳴叫聲,帳子外麵的蚊子已經無力飛舞,隻嗡嗡地盤旋片刻,便也停歇在了不知名的角落裏了。曉瑞的腦子裏是一匹奔馳的馬,棗紅色的,自己騎在馬上,身後是張家盛寬闊溫暖的身體,就象杜丘那樣,用一雙長臂摟抱著自己。棗紅馬矯捷的蹄子敲出清脆的響聲,踢撻踢撻很有節奏,曉瑞便也在馬蹄聲中昏昏欲睡了。
門外一個老男人的聲音傳進窗戶的時候,曉瑞正漸入夢鄉,老男人嘶啞的嗓子在寂靜的夜空中象一隻破銅鑼一樣雖破卻響,他叫著:楊小瑞,電報,北京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