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衛生院後進總是傳出女人尖細的笑聲,亦或是哭聲也不可知,那完全是有可能的。曉瑞收到家盛的來信,看到高興甜蜜處便輕輕地笑了起來,另兩個女人就追著看她的信,笑聲就伴隨著拆散了床架子的扭打聲傳了出來。信是終究會被另兩個女人看到的,多半是林林先搶到信,她就饒有興味地讀起來,讀到字裏行間的曖昧,起初是竊竊地偷笑,想著自己內心裏那些無法啟口的隱痛,便有些失落愁苦,觸景生情著便抑製不住地傷心了,哭了,另兩個便去勸,一勸一說,哭得反更厲害了,無聲地掉出眼淚,到小聲地抽抽搭搭,繼而到放聲的號啕大哭,這個林林,到底年輕一些,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也不管她那樣哭是否有說得上台麵的理由。那哭聲,就是這樣在笑聲之後緊接而來的。
衛生院裏的夜便也顯得不寧靜起來,劉灣人就說:醫院太平間裏不太平,你們注意著,就能聽見半夜的哭聲笑聲,那多半是屈死的女鬼吧,嘖嘖嘖,那三個女人怎麼就能住在那裏呢,實在是佩服了她們了。
做醫生或者護士的曉瑞愛芳和林林是決計不相信鬼的傳聞的,她們就這樣住下來了。而且還過得很好,絲毫沒有因為住在太平間的隔壁而麵色灰暗死氣沉沉。
二
曉瑞在第三天的傍晚時分站在劉灣鎮唯一的汽車站前等著張家盛的到來,車站很簡陋,一間漏風的方亭子,門口豎一塊鐵皮站牌,半小時一班汽車,連接著縣城和劉灣鎮。昨日早晨的火車,今天晚上該到了,曉瑞傍晚就開始在車站邊等了起來。她睜著眼遙望路盡頭開來的公共汽車時眼球總是刺痛難忍,夕陽快要落下了,可依然熱烈得在她抬頭間就如針錐一般直破視線,逼得曉瑞的眼角滲出了一滴澀澀的濃淚,隨即,右眼的下眼瞼就突突地顛簸幾下,路兩旁的老榆樹婆娑的枝葉也抖動起來,等眼睛安靜下來,曉瑞就開始有些揣揣不安了。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在家盛要來的當口,眼睛這般隔一歇跳兩下,好似在提醒她家盛回來許是一件並不吉利的事情。曉瑞就有些焦灼起來,她用手揉著眼睛,手上的酒精氣味淡淡散開,對家盛的想念便越發地劇烈起來。
家盛是個軍醫,他手上也是有著這股子酒精味的,家盛喜歡用他那雙纖長的手輕撫曉瑞的頭發,那雙外科醫生的手是常常拿手術刀的,可撫摩著曉瑞的頭發卻依然輕柔溫和,曉瑞喜歡極了那種並不十分激烈的愛撫,比之脫去了衣服在床上的廝磨纏繞,有些距離的愛慕更讓曉瑞懷念。現在,這個外科醫生張家盛就要來了,一多年不見,不知他是胖了還是瘦了,也許下一班公共汽車開過來停下後,車上就會下來一個穿著軍裝提著一個灰色皮革旅行包的男人,那隻旅行包的左下角印著當年上海的最高建築二十四層樓國際飯店,下麵是翩翩然的“上海”兩個字。旅行包是去年春節結婚時曉瑞買來送給家盛的,曉瑞斷定家盛會提著這個旅行包回來,所以每次公共汽車停下後,曉瑞就開始搜尋穿綠軍衣的人,沒有這樣的人,曉瑞就開始揣摩著也許家盛會穿便裝回來,於是她就在下一班車停下的時候尋找提著那種旅行包的人,明明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即使有一年沒見也是不可能認不出他來的,卻還是怕自己的眼睛錯漏了家盛的影子。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張望著路盡頭,看到有燈光射過來,就期盼著那是一輛載著家盛的公共汽車,真正是望眼欲穿的感覺。眼睛再一次疼痛起來,右眼的眼皮急劇地跳動了幾下,曉瑞慌忙用手捂住眼睛,然後從衣袋裏找出半張白色的衛生紙。女人們隨身帶著半張或一張衛生紙是常見的,曉瑞的衛生紙是白色的,不是那種黃色粗糙的厚紙,曉瑞是衛生院的醫生,醫生都比較講究衛生,白草紙比黃草紙要幹淨柔軟得多。現在,曉瑞從半張紙片上撕了一小角下來,沾些口水貼在右眼皮上,一邊帖一邊念叨著:白跳白跳!那是愛芳教她的,她們鄉下都這麼做,白紙頭貼上去,眼皮就白白地跳了,不再會把災禍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