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2 / 3)

會叫的白露

會叫的霜花

是我童年從豆秧下捉到的那一隻嗎

養在陶罐用草莖撥動它的長須

現在,我的童年早已枯萎

而今,這孤淒的叫聲

像敲打著我永遠不會開啟的門

震撼著我多風多雨的六十個寒暑

六十年和今天的距離隻有幾米

但我不能回去

在秋的深處,夜的深處,夢的深處

一絲淒清的纖細的嗚叫

猶如從遙遠傳來的回聲

躍躍,躍躍,躍躍

激起我心頭滿海的濤湧

1 9 9 6年3月於北京

老朋友聚會

梁南

我們像兩棵交談的矮樹,脆薄的樹皮

在風雨身上磨蹭磨蹭,……磨蹭到

像百科全書那樣厚厚一層

這時,我們看見世界老了

連光潤的卵石亦己穿著重複的苔衣

連老屋的石階亦己被簷溜洞穿到底

而我們蔭蔽過的榆樹也被人伐倒

做成接納各種季節的大門

擺上茶幾,閑靜地,我們坐在

故人栽種的蔭蔭—片女貞樹下

彼此補充一些偶然遺漏的往事

糾正一些讀記憶時顯然的失真

談過失談遺憾談得熟悉的人在嘴皮上成堆

無可談時,就默默品嚐對方的白發

如喝白菊花茶品茗

我知道他年輕時放過暗箭

我身上這支,未必不是他的作品

現在好了,無怨無恨

通曉人情,但卻染上一身懷舊病

時而把昨天打扮得非常之時髦

時而把今天,又用歎息貶低……

我們老了,看明天的日曆

也有一臉皺紋

我始終戀著:希望

梁南

你不會冷淡我,疏遠我,

不會的。

如同你用殘酷的絕望拷打我,

又賜我碧尖的柳葉與我沉鬱的思念相約。

紫紅的木槿你贈給我,染紅了蒙塵者的衰落,

盡管我控製不住花瓣在夜路上墜失,

而黎明,你遺問我的白槿花卻未曾蕭索。

我失誤和歎息時,

你如黎明期的太陽守時而來;

我忘形和失態時你比霧夜裏的星星淡漠。

好像牽牛花與蔦蘿的近親血緣,我們

到底相扶相攜,沿著難堪的泥沼走過

你一再平息我的痛楚與困擾,

使我難以抑製戰栗而起的歡樂。

禽籠敞開竹門,目送著自由;

禁錮的韁繩,在馬蹄後麵遺落;

種子深沉地把殉難的抉擇交給泥土;

匆匆的淚雨進入皺裂的縫隙;

十月的水麵,蠕動著蝸牛般的菱角;

我一直,一直這樣地

從死亡之門裏看見你依然如故。

我守口如瓶的心裏,

直到如今,

任何祈禱的鍾聲沒有敲過。

我的生存方式,如生命處於等待的古蓮子,

你給我執著的一汪水,我就複活。

我們隻能在奏樂的墓地分手,肯定地

上絞架,你也會石破天驚走來望我。

中國,我的鑰匙丟了

中國,我的鑰匙丟了。

那是十多年前,

我沿著紅色大街瘋狂地奔跑,

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歡叫,

後來,

我的鑰匙丟了。

心靈,苦難的心靈

不願再流浪了,

我想回家,

打開抽屜、翻一翻我兒童時代的畫片,

還看一看那夾在書頁裏的

翠綠的三葉草。

而且,

我還想打開書櫥,

取出一本《海涅歌謠》,

我要去約會,

我向她舉起這本書,

做為我向藍天發出的

愛情的信號。

這一切,

這美好的一切都無法辦到,

中國,我的鑰匙丟了。

天,又開始下雨,

我的鑰匙啊,

你躺在哪裏?

我想風雨腐蝕了你,

你已經鏽跡斑斑了;

不,我不那樣認為,

我要頑強地尋找,

希望能把你重新找到。

太陽啊,

你看見了我的鑰匙了嗎?

願你的光芒

為它熱烈地照耀。

我在這廣大的田野上行走,

我沿著心靈的足跡尋找,

那一切丟失了的,

我都在認真思考。

1 9 7 9年1 2月一1 9 8 0年8月

雪白的牆

梁小斌

媽媽,

我看見了雪白的牆。

早晨,

我上街去買蠟筆,

看見一位工人

費了很大的力氣,

在為長長的圍牆粉刷。

他回頭向我微笑,

他叫我

去告訴所有的小朋友:

以後不要在這牆上亂畫。

媽媽,

我看見了雪白的牆。

這上麵曾經那麼肮髒,

寫有很多粗暴的字。

媽媽,你也哭過,

就為那些辱罵的緣故,

爸爸不在了,

永遠地不在了。

比我喝的牛奶還要潔白、

還要潔白的牆,

一直閃現在我的夢中,

它還站在地平線上,

在白天裏閃爍著迷人的光芒,

我愛潔白的牆。

永遠地不會在這牆上亂畫,

不會的,

像媽媽一樣溫和的晴空啊,

你聽到了嗎?

媽媽,

我看見了雪白的牆。

1 9 8 0年5-8月

玻璃

我把手掌放在玻璃的邊刃上

我按下手掌

我把我的手掌順著這條破邊刃

深深往前推

刺骨錐心的疼痛。我咬緊牙關

血,鮮紅鮮紅的血流下來

順著破玻璃的邊刃

我一直往前推我的手掌

我看著我的手掌在玻璃邊刃上

緩緩不停地向前進

狠著心,我把我的手掌一推到底!

手掌的肉分開了

白色的肉

和白色的骨頭

純潔開始展開

梁曉明

1 9 8 9年1 1月2日於杭州

大盆地,我的保姆

廖亦武

從東到西,幾千裏天空,雁陣不知道來回了多少次

列車奔馳,道路縱橫,汽笛不知長鳴過多少次

時光之手,每操縱一次時代巨變,就疲乏地垂到你的膝蓋上休息

片刻一一你始終斜倚在那裏,背靠高原。層巒圍繞如你的臂抱,

波濤起伏的沃野是你的繈褓

大盆地啊,你喂養了一切,一切—一包括上帝和時間

在你的繈褓裏,成批的嬰兒誕生,我就是嬰兒中最強健的一個

綿綿秋雨如親切祝福的腳步從泥濘裏走來

我聆聽到你把透明的舌頭湊攏城市的每一根煙囪口,吹奏出雙簧

管低沉而神秘的共鳴音

那刺激夢想的音樂,養大了我這個多情、熱烈而有點粗魯的孩子

大盆地啊!

多少次我狂想揭開你的叢林,你的河床,你的岩頁和植被

看看繈褓覆蓋下的世界,探測錳、鐵、銅烏金等礦產的蘊藏量

看看那些長眠的祖先,其中還有早已滅絕的種族

他們為了守住家園,守住你聖潔的母體,被敵人的長矛洞穿了胸膛

倒下的時候,他們的唇間含著種子

他們的肉體歸還了土地。隻有種子,從緊咬的牙關裏舌尖般

敏捷地直伸出來,長成會說盆地土語的植物

我曾經把這些古植物放在顯微鏡下,我的幻覺中凸浮出象形文字

的輪廓。……

多麼動人的年代啊。……醉醺醺的火苗舔幹了夜露,—個長發披肩

的男人

在樹樁上刻畫著一圈圈起落的波紋。……那大概是盆地最原始的

地圖吧

大盆地呀!我已感覺到我的先人像密集的細胞,像洶湧的血

在深深的紅土層下奔湧、舞蹈,和著你心跳的節奏

我已感覺到寬闊的地震來自那裏一一盛夏的深夜,原野抒情地微

晃,如深藍色的綢緞

大盆地呀,我是你的孩子中最理解你的一個。在月夜裏

我含淚讀懂了那泛出地麵的歌曲—— 那如磷光閃耀的甲殼蟲

在壟下蠕動的“聲音”唱著:

沒有比你更富饒的平原,大盆地

沒有比你更雄奇的山脈,大盆地

沒有比你更優美的河流,大盆地

沒有比你更礦遠的傳說,大盆地

……

阡陌

林泠

你是橫的,我是縱的

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位

我們從采的地方采,打這兒經過

相遇。我們畢竟相遇

在這兒,四周是注滿了水的田隴

有一隻鷺鷥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們寧靜地寒暄,道著再見

以沉默相約,攀過那遠遠的兩個山頭遙望

(——一片純白的羽毛輕輕落下采)

當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時

我們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隻白鳥—

它曾悄悄下落。是的,我們希望

縱然它們是長著翅膀。……

秋天在一天天迫近尾聲

林莽

在我的窗外

聽北風的低鳴

鴿群斜飛

秋天在一天天迫近尾聲

曾使人不安的靈魂

猶如晚風的吹奏

忽起忽停

陣陣湧動漸漸平息

落葉紛飛

這已是最嚴峻的日子

不再是如血的殘陽

不再是動亂的人流

北風以它的節律拂動時光流逝

許多誤解己不必解釋

如果那時我們確曾相約

秋天的火焰在樹叢中燃燒

作為回答我應呈現些什麼三

穿過靜夜的時光

灑水車的鈴聲急促地把我喚醒

突然遠去的夕陽一片金黃

水霧中消散了清草的氣息

那不屬於你們的

同樣也不再屬於我

這一陣陣的清風

誰將伴我們踏葉歸來

傾聽靈魂中最寂靜的時刻

一股股旋律在內心不停地撕扯

有時候

人們遺忘得比時間還要快

為了這些未完成的紀念

往日的喧囂已經變得遙遠

這樣的時刻

想著夕陽下的秋天

等待收割的田野靜謐如金——

有如我書桌上深夜的燈光

那麼高遠

那麼璀璨

永遠無法遺忘

永遠在心頭顫栗

當星群

一個個劃過我的心頭

它們既遙遠又冰冷

雪落在心中不再消融

往事有許多時辰仍與我們同在

日月匆匆已走過許多年頭

這已是最嚴峻的日子

秋天在一天天迫近尾聲

雪一直沒有飄下采

林莽

不是在水或音樂的節拍裏

有時在一陣無名的節奏和憂鬱的情調中

有一種聲音比誘惑更神秘

不一定要知道你是誰

幻想在人叢中不會找到你

也許因此,雪一直沒有飄下來

果樹對於果樹不知是怎麼相愛的

圍牆上的麻雀飛去又回來

在開花的季節過後

每一個走過園子的人都會有不同的感覺

人和人是怎麼相愛的

有時隔著比樹更遠的距離

雪一直沒有飄下來

盡管在許多瞬間沉入了鉛灰色的天空

幻想的風使激情發冷

也許那從未降雪的雲層很低

他無法知道化成水流的感覺

也許那時你已不再那麼說

但,雪一直沒有飄下來

瞬間

林莽

有時候,令家的鴿子落在我的窗台上

咕咕地輕啼

窗口的大楊樹不知不覺間己高過了四層樓的屋頂

它們輕繞那些樹冠又飛回采

陽光在蓬鬆的羽毛上那麼溫柔

生命日複一日

我往往空著手從街上回采

把書和上衣擲在床上

日子過得匆匆忙忙

我時常不能帶回采什麼

即使離家數日

隻留下你和這小小的屋子

生活日複一日

麵對無聲無息的默契

我們己習慣了彼此間的寬容

一對鴿子在窗台上咕咕地輕啼

它們在許多瞬間屬於我們

日複一日

灰塵落在書脊上漸漸變黃

如果生活時時在給予

那也許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那無意間提出的請求並不過分

我知道,夏日正轉向秋天

也許一場夜雨過後就會落葉紛飛

不是說再回到陽光下幽深的綠蔭

日子需要閑暇的時候

把家收拾幹淨,即使

輕聲述說些無關緊要的事

情感也會在其間潛潛走過

當唇際間最初的戰栗使你感知了幸福

這一瞬已延伸到了生命的盡頭

而那些請求都是無意間說出的

挽歌

林莽

一張印滿黑色鉛字的紙

帶來了一個歸去者的消息

它把眾多的歲月凝成沒有影子的墓碑

我們再次談起的已是對亡靈恍惚的記憶

那是心中專瞬即逝的磷火

它飄搖閃爍如同我們善良而無助的寄予

仿佛冬日裏的陽光

北方凜冽的空氣稀釋了它溫暖的力量

黑色的死亡從哪兒悄然而至

它無聲的腳步令人猝不及防

掠過我們未知的空間

在不期而至的一瞬扼住了生命的翅膀

這已是第幾張了

我們這些曾經曆了晦暗時代的人們

如今又被另外的影子所覆蓋

死神之手所抽出的並不都是垂暮者的紙牌

遠行者的記憶在許多夢中閃現

他們一張張麵孔屏幕般轉換

走過一個個不會再現的昨天

搖曳的生命之樹飄落了那麼多依舊未枯的葉片

印滿鉛字的紙仿佛一隻隻黑翅之鳥

它們撲滅燭火銜來哀傷的網

籠罩住黃昏裏血色的殘陽

一位昔日的歌手將送別的挽歌唱了又唱

這已是第幾張了

我眼前翻飛著那麼多不祥的翅膀

兩個野草氣息的牧童

林染

兩個孩子在公路邊招手

蜷曲的頭發,眼睛比寂寞更亮

兩個孩子和遠處的三座雪山

像天空底處的魚兒

浩瀚的高原,沒有波浪的季節

我們的旅行車匆匆奔走

兩個野草氣息的牧童

目光把我們推得越來越遠

河流是真正的心思

一路陌生的夢和記憶

旅者像沉落進大野的小水窪

呆望著寺院

藍色的冰閃灼念青唐古拉山巔

人跡罕至

偶爾的白羊從黑夜浮出

又沒入黑夜

雨水和銀燈草的擁有者,高處的星

它把生命出租給巨大的時間

兩個孩子在荒涼中招手

我們感受到靜

看到了沒有座位的野鼠

同爪痕相融合的毛色

同我們的旅行服形成反差

接下采依然是空蕩蕩的道路

沒有雪

重讀那些信

林雪

這些星星中的星星,眼中的淚,這些蚌裏的珍珠與樹脂

中的琥珀啊

親吻他們。這些島上的嫩葉、風中的哨音

夏季絲絨一樣的花瓣啊

親吻他們。這是盲者的聽覺、啞人的眸子

這是琴上唯一的弦

我的額頭感激地抵在那些信上,我的黑發披垂

一盞如豆的燈火

撲朔地照我。時光靜靜流逝

……

他從那些字句裏走采。神采飛揚

鼓聲響起,咚咚、咚咚咚

這是我的禮儀,我的王

你大眼睛的黑發情人迎上去

你高個子黑膚色的情人迎上去

你寬寬額頭的秀麗的情人迎上去

……

宿命。如果我不采到這座城市

如果我采時不遇到你

如果遇到你時你不愛我

你永遠無法詮釋。為什麼動蕩不安的生活

風一樣吹過我的冬季?為什麼隻有冬季的

霧園以及長亭?為什麼有一條街道

讓你領著我漫步?為什麼你要

握住我的手,在夢鄉嶙峋的夜晚親吻我

重讀那些信。那些樹脂中的琥珀

琴上唯一的弦

都在晶亮的淚水中震顫起來

這樣珍貴的—紮,這樣

披覆著珍珠與嫩葉

如盲者的聽覺

以及啞人的雙眸

我重新聽見世界燦爛的聲音在一所巨大

花園的底部輝煌地升起如眾神的合唱

我重新看見歌者的麵龐朝著音樂發出聖潔的光芒

我重新觸到自己體內的弦。一條發燙的

道路嵌著我的腳印迎你而去

1 9 8 6年2月

昭關一一坐2 0 8公車思及子胥過昭關零雨

左手推窗,—夜冰雪

右手推窗

一夜冰雪,一夜

冰雪。覆蓋昭關

然後我的頭發一根一根叛變

我的容顏遍布逃亡的轍跡

後麵,追逐的人還在尋覓

嗅犬的聲音漸次逼近

鏡子裏,我已是祖父了

有人呼喚我童年的乳名,企圖

認出我,且

加以嚴峻的刺傷

今夜,我要渡過昭關,行經

最險惡的地形,且擁抱

那最溫暖的陌生

守門的人一一冷漠

打量我,仿佛

那雪的溫度就是我內心的溫度

母親的燈

劉向東

那燈

是在怎樣深遠的風中

微微的光芒

豆兒一樣

除了我誰能望見那燈

我見它端坐於母親的手掌

一盤大炕,幾張小臉兒

任目光和燈光反複端詳

夜嗬多麼富裕

寰宇隻剩了一盞油燈

於是吹燈也成了樂趣

而吹燈的樂趣,必須分享

“好孩子,別搶,

吹了,媽再點了。”

……

點上,吹了

吹了,點上……

當我寫下這些詩行

我看見母親纖巧的手

小心地護著她的燈苗兒

像是怕有誰再吹一口

她要為她寫詩的兒子照亮兒

哦,母親的燈

豆兒一樣,在我模糊的淚眼中

蔓延生長

茫茫大野全是豆兒了

金黃金黃。金黃金黃的

湧動的乳汁嗬

我今生今世用不完的口糧

1 9 9 3年

故園九詠(選三)

流沙河

我家

荒園有誰來!

點點斑斑,小路起青苔。

金風派遣落葉,

飄到窗前,紛紛如催債。

失學的嬌女牧鵝歸,

苦命的乖兒摘野菜。

簷下坐賢妻,

一針針我補破圭。

秋花紅豔無心賞,

貧賤夫妻百事哀。

中秋

紙窗亮,負兒去工場。

赤腳裸身鋸大木,

音韻鏗鏘,節奏悠揚。

愛他鐵齒有情,

養我一家四口;

恨他鐵齒無情,

啃我壯年時光。

啃完春,啃完夏,

晚歸忽聞桂花香。

屈指今夜中秋節,

叫賢妻快采窗前看月亮。

妻說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該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殘冬

天地迷蒙好大霧,

竹籬茅舍都遮住。

手凍僵,腳凍木,

破爛衣裳空著肚。

一早,亡出門,

賢妻問我去何處。

我去園中看臘梅,

昨夜幽香吹入戶。

向南枝,花已露,

不怕簷冰結成柱。

春天就要采,

你聽鳥啼殘雪樹!

斷斷續續寫在7 0年代中期

瓷器

比生命更脆弱的事物

是那些精美的瓷器

我的任何一次失手

都會使它們遭到粉碎

在此之前

瓷器吸收了太多的尖叫

墜地時又將尖叫釋放出采

這是一種過程,倏忽即逝

如此,千篇一律的瓷器

誰也拯救不了誰

黃昏的太陽雄心消沉

圍繞著那些瓷器

日子鳥一樣亂飛

瓷器過分完美,使我殘缺

如果將它們埋入地下

那麼我漫長的一生

就隻能是瓷器的某個瞬間

但另一種意義裏,瓷器

堅硬得一點力氣也沒有

它們更喜歡呆在高高的古玩架上

與哲人的麵孔保持一致

許多時候,我不忍回首

那樣它們會走動起采

而瓷器一經走動

舉步便是深淵

因此就不難明白

為什麼瓷器寧肯粉身碎骨

而拒絕腐爛

是的,瓷器太高貴了

反而不堪一擊

在瓷器跌落的地方

遍地都是呻吟和牙齒

瓷器粉碎時

其憤怒是鋒利的

它逼迫我的傷口

重新綻開

無 題

潞潞

秋風來了,使一些敏感的人的情緒

發生了變化。窗外樹木蕭蕭

葉子像突然失去生命的鳥

從枝頭跌落,露出好大一片天空

這時你會發現樹那樣孤單

毫無抵抗地被秋風穿過

大地非常寧靜,農人不再勞作

隻有一輛廢棄的馬車扔在路旁

望著這一切,我開始平靜下來

走出房屋努力傾聽著風聲

我已經三十歲了,卻常常不安

每當夜晚總有許多焦慮的事情

看起來我終於發現了一些東西

不然不會盯著空洞的世界不放

那裏有一堵牆被刷上厚厚的白粉

那裏除了風還是風

我的飛揚的頭發隻是一種標記

下麵不過是種種無端的願望

農人和他們的糧食一起隱匿起來

我根本看不到他們,一切一切

就像是被古時的一個皇帝剝奪幹淨

你能夠對秋風說些什麼

它吹向你的時候那麼冷

秋風來了,窗外樹木蕭蕭

如果你繼續等待,想聽到樹葉

墜地的聲響,就會一陣陣發慌

1 9 8 9年1 0月2 1日

向自己傾訴

有時我想生硬地離開藝術

技淚而去,這首詩也不寫

當看到街上的人群

和所有鮮豔的事物

這藝術何用

令我冥頑而專心,我因為它

而把自己逼上絕路

而枯萎,在紙上發動大水

而除此之外我還能幹些什麼

那思想,如一位盲目的領袖

帶領殘廢的文字

做著偷竊自己的勾當

那把插進海倫胸中的刀

那讓刀死去的活的鮮血

陸健

1995年

上弦的樹

陸憶敏

有些腳是會流淚的

有些淚無處不到

有神秘而幽暗的中心

那寧靜

往往采於對自己的全神貫注

是內心把智慧的路

指給叢林

比人更加孤寂地

帶著如焚的感官

獸類的敏捷和舞蹈的暈眩

有姿勢地

感到炎熱

一片湛藍的天空從它背後

透露出采圍繞著它

一片大地折疊在

它的羽毛上

麥堅利堡

羅門

超過偉大的

是人類對偉大已感到茫然

戰爭坐在此哭誰

它的笑聲曾吏七萬個靈魂陷落在比睡眠還深的地帶

太陽已冷星月已冷太平洋的浪被炮火煮開也都冷了

史密斯·威廉斯煙花節光榮伸不出手來接你們回家

你們的名字運回故鄉比入冬的海水還冷

在死亡的喧噪聲爾們的無救上帝的手呢

血已把偉大的紀念衝洗了出來

戰爭都哭了偉大它為什麼不笑

七萬朵十字花圍成園排成林繞成百合的村

在風中不動在雨裏也不動

沉默給馬尼拉海灣看蒼白給旅客們的照相機看

史密斯威廉斯在死亡紊亂的鏡麵上我隻想知道

哪裏是你們童幼時眼睛常去玩的地方

哪地方藏有春日的錄音帶與彩色的幻燈片

麥堅利堡鳥都不叫了樹葉也怕動

凡是聲音都會使這裏的靜默受擊出血

空間與空間絕緣時間逃離鍾表

這裏比灰暗的天地線還少說話永恒無聲

美麗的無音房死者的花園活人的風景區

神采過敬仰采過汽車與都市也都采過

而史密斯·威廉斯你們是不采也不去了

靜止如取下擺心的表麵看不清歲月的臉

在日光的夜裏星滅的晚上

你們的盲睛不分季節地睡著

睡醒了一個死不透的世界

睡熟了麥堅利堡綠的格外憂鬱的草場

死神將聖品擠滿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給升滿的星條旗看給不朽看給雲看

麥堅利堡是浪花己塑成碑林的陸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掛入死亡最黑的背景

七萬個故事焚毀於白色不安的顫栗

史密斯·威廉斯當落日燒紅滿野芒果林於昏暮

神都將急急離去星也落盡

你們是哪裏也不去了

太平洋陰森的海底是沒有門的

注:麥堅利堡( Fort

Mckinly)是紀念第二次大戰期間七萬美軍在太平洋地區戰亡;美國人在馬尼拉城郊,以七萬座大理石十字架,分別刻著死者的出生地與名字,非常壯觀也非常淒慘地排列在空曠的綠坡上,展覽著太平洋悲壯的戰況,以及人類悲慘的命運。七萬個彩色的故事,是被死亡永遠埋住了。這個世界在都市喧噪的射程之外,這裏的空靈有著偉大與不安的顫栗,山林的鳥被嚇住都不叫了。靜得多麼可怕,靜得連上帝都感到寂寞不敢留下;馬尼拉海灣在遠處閃目,芒果林與鳳凰木連綿遍野,景色美得太過憂傷。天藍,旗動,令人肅然起敬;天黑,旗靜,周圍便黯然無聲,被死亡的陰影重壓著,作者本人最近因公赴菲,曾與菲作家施穎州、亞薇及畫家朱一雄家人往遊此地,並站在史密斯·威廉斯的十字架前拍照。

1 9 6 1年

流浪人

羅門

被海的遼闊整得好累的一條船在港裏

他用燈栓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邊

那是他隨身帶的一條動物

除了它娜娜近得比甚麼都遠

把酒喝成故鄉的月色

空酒瓶望成一座荒島

他帶著隨身帶的那條動物

朝自己的鞋聲走去

一顆星也在很遠很遠裏

帶著天空在走

明天當第一扇百葉窗

將太陽拉成一把梯子

他不知往上走還是往下走

炮聲吵了一陣以後

又睡去

海卻一直睡不著

一個浪對一個浪說過采

一個浪對一個浪說過去

說了三十年隻說一個字家

雲在聽

風在聽

海自己也在聽

我們來不及的

駛著雙目的兩輪車

從望遠鏡的甬道裏

急急回去

更不是遠方迷蒙了

便是眼睛濕了

從聲聲感歎中回采

山與水哭著在後邊跟

己看不清那是海

還是母親端采一盆

漾漾的洗澡水

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珠

卻抹采滿掌的皺紋

滿掌冷冷的鐵絲網

1975年

板門店·三八度線

羅門

一把刀

從鳥的兩翅之間通過

天空裂開兩邊

十八麵彩色旗

貼成一排膠布

這個疤該不該算到上帝的臉上去

這個疤若再裂

火山口噴出的火

會不會是壯麗的血

養傷的土地

住在傷口裏

上帝太遠不能來看它

連田園與牲口也不來看它

一個美國兵守它

守了三十六個月

回國後也不再來看它

它躺在傷口裏

哪裏也不能去

所有的門窗都是槍口開的

此刻都關上三

它能到哪裏去

那座有橋頭無橋尾

有橋尾無橋頭的橋

連路都找不到自己

上帝你走走看

殘廢的曠野

拉住瞎了的天空

一個不能動一個不能看

它能到哪裏去

天地線是緊縮在腳上的

一條沉重的鐵鏈

鳥飛天空逃

風吹樹木跑

誰要是站在那裏不走

槍聲會從寂寞中

一排排過來

輕輕吐一口煙

遠處的雲全都回響成炮聲

天空是機翼蓋的

樹林是槍支排的

飄葉是鞋子散落的

山穀是傷口挖的

山坡是坦克起伏的

山是屍體堆成的

星夜是彈頭與眼珠綴成的

月亮一出采便流淚

太陽一出采便淌血

炮火是什麼顏色

血也是什麼顏色

玫瑰與酒是什麼顏色

唇也是什麼顏色

當玉腿與摩天樓

一同升起天國的支柱

叫那些屍骨去埋成那一種鋼架

難道那張小小的會議桌

會有兩個半球那麼重

坐著兩排戰車

兩排炮

兩排槍

兩排刺刀

兩排血

兩排淚

兩排望不在一起的眼睛

兩排握不在一起的手

兩排幫忙工作的雪茄

它究竟是飄然過橋的雲

還是炮管冒出的煙

會議桌上的那條線

既不是小孩子跳過采跳過去的那根繩子

便是堵住傷口的一把刀

拔掉血往外麵流

不拔掉血在裏麵流

誰會去想那條在受刑的生命

推在火中垂下頭

潑在水中仍垂下頭

誰會去想鐵絲網是血管編的

編與折都要折斷血管

誰會去想在炸彈開花的花園裏

嬰孩是飛翔的蝴蝶

修女是開得最白的百合

上帝就一直抓不住那雙采摘與捕捉的手

誰又會去想在一條越走越遠的路上

一個棄槍的警長與一個棄刀的暴徒

被一個沒有鑰匙的手銬

扣在一起走

走到那橋頭

山窮水也窮

山盡水也盡

峰回路也轉

當我們離橋而去

所以拆散在地下的手臂

都從那棵斷樹中伸出采

所有出走的眼睛

都從瞎了的天空裏望出采

一緊張不敢握別的手

一直放在口袋裏

不敢去看的眼睛

一直藏在凝視中

在用不著開槍的幾公尺裏

幾個沒頭沒腦的北韓士兵

不知為什麼傻笑了過采

上帝你猜猜看

它是從深夜裏擲過采的一枚照明彈

還是閃過停屍間的一線光

湯姆之歌——西貢詩抄

二十歲的漢子湯姆終於被人塑成

一座銅像在廣場上

他的名字被人刻成

一陣風

擦槍此其時

抽煙此其時

不想什麼此其時

(用刺刀在地上畫一個裸女

然後又橫腰把她切斷)

沒有酒的時候

到河邊去捧飲自己的影子

沒有嘴的時候

用傷口呼吸

死過千百次

隻有這一次他才是仰著臉

進入廣場

洛夫

1 9 6 8年5月1 0日

眾荷喧嘩

眾荷喧嘩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靜,最最溫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歡看你撐著一把碧油傘

從水中升起

我向池心

輕輕扔過去一粒石子

你的臉

便嘩然紅了起采

驚起的

一隻水鳥

如火焰般掠過對岸的柳枝

再靠近一些

隻要再靠我近—點

便可聽到

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轉

你是喧嘩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靜的

夕陽

蟬鳴依舊

依舊如你獨立眾荷中時的寂寂

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輕聲喚我

洛夫

1 9 7 6年7月4日

邊界望鄉

洛夫

說著說著

我們就到了落馬洲

霧正升起,我們在茫然中勒馬四顧

手掌開始生汗

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

亂如風中的散發

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遠山迎麵飛來

把我撞成了

嚴重的內傷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叢凋殘的杜鵑

隻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塊“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後麵

咯血。而這時

一隻白鷺從水田中驚起

飛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來

而這時,鷓鴣以火發音

那冒煙的啼聲

一句句

穿透異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燒得雙目盡赤,血脈賁張

你卻豎起外衣的領子,回頭問我

冷,還是

不冷?

驚蟄之後是春分

清明時節該不遠了

我居然也聽懂了廣東的鄉音

當雨水把莽莽大地

譯成青色的語言

喏!你說,福陽村再過去就是水圍

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

1 9 7 9年6月3日

後記:1 9 7 9年3月中旬應邀訪港,1

6日上午餘光中兄親自開車陪我參觀落馬洲之邊界,當時輕霧氤氳,望遠鏡中的故國山河隱約可見,而耳邊正響起數十年未聞的鷓鴣啼叫,聲聲扣人心弦,所謂“近鄉情怯”,大概就是我當時的心境吧。

因為風的緣故

洛夫

昨日我沿著河岸

漫步到

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

順便請煙囪

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

稍有曖昧之處

勢所難免

因為風的緣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

趕快發怒,或者發笑

趕快從箱子裏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

然後以整生的愛

點燃一盞燈

我是火

隨時可能熄滅

因為風的緣故

1 9 8 1年1月8日

沃角的夜和女人

呂德安

沃角,是一個漁村的名字

它的地形就像漁夫的腳板

扇子似地浸在水裏

當海上吹采一件綴滿星雲的黑衣衫

沃角,這個小小的夜降落了

人們早早睡去,讓鹽在窗外撒播氣息

從傍晚就在附近海麵上的幾盞漁火

標記著海底有網,已等待了一千年

而茫茫的夜,孩子們長久的啼哭

使這裏顯得仿佛沒有大人在關照

人們睡死了,孩子們已不再啼哭

沃角這個小小的夜已不再啼哭

一切都在幸福中作浪沫的微笑

這是最美夢的時刻,沃角

再沒有聲音輕輕推動身旁的男人說

“要出海了”

蟋蟀之王

呂德安

在繁星寂寞的夏夜

如果有人用耳朵聽出蟋蟀

那就是我睡眠中的名字

如果有人奔跑過一條大河

要去收回逝去的年月

那就是披綠的蟋蟀之王

黃昏躍入了我的眼睛

也就是聲音用回到蟋蟀心頭

入睡的歡樂使人緬懷春天

被寂靜襯托仿佛擁有

無數頂星星替換的冠冕

因為我就是披綠的蟋蟀之王

經過深沉的思慮,如今

天上的群星為我釋放光芒

剔透淨亮永無止境

就像隻有心靈所能接觸的河流

在神聖的遠古之鄉流淌

因為我就是披綠的蟋蟀之王

曾經廢黜的王國

嚐到了自由的清新氣息

那最初瞬間的驚愕有如情人

有如盲目的放縱毛孔的全部內容

而每個細微的體驗己接近完美境界

因為我就是披綠的蟋蟀之王

誰能阻止我的聲音在影子裏生存

誰能插手我的思想的灰燼,並且

看見我的雙手僅僅占有著一片空虛

為我實際上並不存在而感到失望

而那片永恒的樹蔭僅僅意味著失敗或消失

因為我是那個披綠的蟋蟀之王

1 9 8 7年9月

一覺

呂劍

當厄於下臨深淵的絕壁,

我曾經想到死亡;

當苦於寒夜難耐的幽禁,

我曾經想到死亡。

我曾經企望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