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3 / 3)

無形中消失於無聲;

我曾經企望我的形骸,

無聲中消失於無形。

但當發現荒漠的大野有了花,

我重新鼓起了生之風帆;

但當發現無望的眼中有了淚,

我重新鼓起了生之風帆。

我祈求能有長好的花,

覆被那些瘡痍未平的山;

我祈求能有不竭的淚,

滋潤那些幹渴焦裂的心。

哈爾茨山遊記

綠原

樅樹的手指還是綠的

山上早沒有了小茅屋①。

走在戈廷根大學的校園裏

聽不見海涅急促的呼吸

文學課堂有電腦在講

係統論。詩歌被解剖著

躺在顯微鏡下麵

時而暗淡,時而鮮豔

像一隻剛死去的蝴蝶

樅樹的手指還是綠的

山上早沒有了小茅屋。

走在市場的書攤旁

讀不出海涅微弱的信息

舞台上有雜色的麵具

在表演。詩歌複活了

獨自在陰沉的陽光下

我是我嗎?我不是我——

像一張文法練習的廢頁

① 套用海涅同名詩篇中兩個疊句。

樅樹的手指還是綠的

山上早沒有了小茅屋。

走在哈爾茨山的小路上

找不到海涅輕快的足跡

高速公路有度假汽車

飛馳著。詩歌在值班

呼哧在嶄新的廣告欄下麵

扛著啤酒桶,吊著臘腸集裝箱

像一塊疲倦了的鋼鐵

天葬台悲歌

綠原

不得不孤獨到

反而愛上了孤獨

隻恨孤獨得不夠

還不能像神話裏的童僧

那樣——

不要睬我

讓我安於虛無

獨自向往珠穆朗瑪峰

不要攔我

讓我一步一滴血

獨自攀登珠穆朗瑪峰

不要指望我會回來

讓我的舍利埋在堅冰裏

獨自伴隨珠穆朗瑪峰

化為自由離子

從玄黃彌漫到洪荒……

適逢其會,承蒙

X先生惠贈

珍貴照片“天葬台”一貞,這才

恍然大悟:——

連得道的童僧都

孤獨得還不夠——

連超塵的珠穆朗瑪峰都

已喧囂到斷送了

涅粲的正果一

而比孤獨更孤獨的

永生之門遠在

天邊又近在

眼前——

乍看仿佛是

酷寒的絕頂:

一隻騰空的大冰鳥

被一層凍結的火雲壓著:

不準飛得更高了一

下麵的鳳凰瑟縮著

向身後的隨從說:

“這才是你們的王!”

再看又仿佛是

炙熱的大漠:

一匹昂頭的大石獸

被一陣洶湧的罡風擋著:

不準走得更遠了——

旁邊的獅子逡巡著

向身後的隨從說:

“這才是你們的王!”

畫麵是與黎明同色的

黃昏,一切都在

朦朧中,不是越來越

亮,而是越來越

暗:世界隻剩下

與暗交融的

微光,隻看見一個個

深淺不一的陷坑,一片片

印著經文和符咒的布條,還有

一柄榔頭

一根木棒和

一把刀

生命沒有了一切

沒有鮮血

沒有肌肉

甚至沒有半節骨骼

都被剁碎了

都被啄完了

都被消化了

於是它孤獨到

一無所有,孤獨到

變成比一還小的零

沒有過去

沒有未來

甚至沒有現在

——那一晃而過的

陰影的輝煌,此謂之

吉祥

如果不是躺著被人運來

而是自己獨自跋涉而來

你將抬頭可見

一顆不放光的不明飛行物

在半空扇翅盤旋

從而突然醒悟

最後的審判行將來臨—

於是你隨即從自己的

軀體飛逸出來,來不及問它

一聲“你是誰”便

飄飄蕩蕩而與

一股無遠弗屆的引力

合而為一,順勢將

那陌生的灰色蛻皮

席卷而去,化為烏有,在輻射

人間一遭之後又回聚於

自身——

於是你狂喜地發現

你為了永生而先死了一次

你勝訴了:你的墳將不是

凝滯的珠穆朗瑪峰也不是

腥臊的魚蝦或螻蟻的餐廳而是

另一個活體,另一個

英武生命的靈魂——

於是你的世界從有限的形式

轉入無邊無際的混沌以至

更高更寬更厚更重—

於是生未結束,死未開始

於是你先於生而後於死以至

無始無終。……

釋迦拈花俯視人寰

尊者破顏微笑日

摩訶班若波羅蜜多

(通過智慧到達彼岸)一一

是何等猙獰的慈悲

又是何等恐怖的憐憫:

不能飛得更高了

不能走得再遠了

你於是在這裏找到了

你的心之王

秋天

芒克

果子熟了,

這紅色的血!

我的果園染紅了

同一塊天空的夜晚。

秋天,你這充滿著情欲的日子。

你的眼睛為什麼照耀著我?

在開花的時候,

孩子們總要到田野裏去做客。

他們的歡樂

如今陪伴著耕種者

又走進這收割的季節。

啊,秋天

我沒有認錯,

你同樣是開花的季節!

你眼睛裏的雲朵

漫無目的地飄著。

秋天,太陽為什麼把你弄得這樣瘦小?

你懷中抱著的是什麼?

你尋找的是什麼?

那陽光下憂鬱的人們。

男人、女人、孩子、糧食

是一個家庭的需要。

那就把搖籃裏裝滿糧食!

不要給孩子帶來更多的眼淚,

他們沒有罪。

帶上那陽光中的一朵玫瑰紅,

把它獻給愛情。

啊,秋天,

你隱藏著多少顏色?

黃昏—— 姑娘們浴後的毛巾。

水波——戲弄著姑娘們的羞怯。

夜——在瘋狂地和女人糾纏。

秋天,秋天不遜色!

秋天,我的生日過去了。

你沒有留下別的,

也沒有留下我。

秋天,果子熟了,

這紅色的血!

啊,你這蹲在門口的黑夜一

我的寂寞。

秋天來了,

秋天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1973年

春天

芒克

太陽把它的血液

輸給了垂危的大地

它使大地的軀體裏

開始流動陽光

也使那些死者的骨頭

長出綠色的枝葉

你聽,你聽見了嗎

那些從死者骨頭裏伸出的枝葉

在把花的酒杯碰得丁當響

這是春天

沒有時間的時間 (節選)

芒克

沿著回憶的道路

我走向過去

我一路在不斷的變化

我己走過了多年

突然,我止住腳步

停在一座像是戴著草帽的房前

我推開門

走進剛剛入夜的屋子

見她赤裸著如燈光一般

■見她發覺我後

一陣慌亂

那樣子簡直就像火苗

忽然被一股氣流晃動

她急忙用衣服

把自己皮膚的光亮遮住

背對著我

但很快又轉過身

我們的臉在緊緊地擁抱

我們的身體在接觸時

升起一團熱氣

轉眼又無影無蹤

這情景就像是把火扔進了水裏

她沒有想到

我還會歸采

我也沒有想到

她仍孤身一人

看得出,她很寂寞

我不禁心裏一陣難過

也聽見她開始低聲地哭泣

我現在真覺得

我抱著她就如同抱著一把琴似的

我久已沒摸過這把琴了

我現在彈出的曲子多麼悲傷

我不再回憶

我不再想你

我又回到了現在

我又讓自己的頭發斑白

我又讓自己把酒杯端起

我又想喝酒,喝醉

我又想,是不是人到了不中用的時候

才會往回走

才會追尋往事

才會回顧自己所經曆的愛情

自己的痛苦與歡樂

自己的失敗與成功

自己的所做所為和自己的罪過

采以此維持自己的生命

難道人老了就是這樣嗎

難道人老了就什麼都老了

我想不是

因為人活到死

也會有不老的感情

我們的感情不會衰老

我又想喝酒,喝醉

我現在端起的是盛滿感情的酒杯

嗩 呐 聲 聲

梅紹靜

這不歇氣兒的

金黃的聲音,

在金黃的陽光裏

金黃的土地上飄蕩。……

啊,隻要世上還有這個聲音,

我的心就不會平靜,

不管它在多遠的地方,

也會款款地落在

我的耳旁。

我不再好奇地

盯著吹奏人,

那微閉的雙眼、

一凹一凸的腮幫。

我不再訕笑

滿眼的紅紅綠綠,

也不再發傻似地瞧著

驢馱上的新嫁娘。……

我的心開始在這聲音裏

隱隱地振動,

還一陣陣地發出

抑製不住地聲響。

好像它也有

和這支嗩呐一樣的頻率。

好像它也憋了整整一年,

和土地 陽光一

難道我的心裏,

真有這金黃的聲音,

既紮實又透亮?

啊, 為什麼它會

和千萬支嗩呐一樣

顫顫悠悠,

喜氣洋洋,

不停不休地

響在這山間小路上?

我聽見了它,

它招來了這麼些

小娃娃和大姑娘。

他們也知道嗎?

我多麼喜歡無憂無慮地笑容、

嶄新美麗的衣裳。

嗩呐也是

世上的一麵鏡子,

把另外一種鮮花和色彩,

真實地映在自己的身上:

那綴著拚音字母的秋竹梅花,

那撒下銀色星雨的焰火,

不再是土炕上織布時的夢,

它們已是一件件真實的衣裳。

啊,讓我這悠悠的、亮亮的聲音,

也跟著花花綠綠的腰帶,

跟著旱船的槳,

在這歡笑鬧嚷的人流裏

起起伏伏,飛飛揚揚。

讓它也響得人心癢癢的,

把那些還在窯裏、

還上山上的人們

聚到這大路旁。

我聽見了它,

我聽見它

在金黃的陽光裏、

金黃的土地上飄蕩。……

我心的中嗩呐呀,

這才是你的命運一

永遠被歡喜的人群高舉,

還將在流淌的人群中閃閃發光。

啊, 不是去迎什麼神神,

吹奏嗩呐的人就是

捧著甘露瓶兒的觀音菩薩!

世上又要有一片開花的果林,

又要有一片翠生生的莊稼。……

吹嗩呐的人呀,

你吹出了甘露,

吹出了陽光,

也吹出了我的淚花。

1 9 8 2年元月

她就是那個梅

梅紹靜

不要指著你那憨野地笑著的女兒,

對我說: “我的二女子!叫喚梅。”

不要停下你絮著棉花的手, 抬起眼:

“為甚女子都叫‘改’?我就叫她‘喚’哩!”

啊, 母親! 喚著你的梅的母親!

你的這些話,驚得我瞪大了眼睛。

“二女子生下來就哭不出聲!

是你大娘抱了公雞來喚我的。”

“嘴對著嘴喚了嘛,喚活來我的梅,

你說叫個喚梅, 講究對不對?”

“這名字起好了! ” (我笑什麼喲?)

你卻說: “你是學生女子,不還叫了個梅?”

喚梅的母親: 多少年過去了,

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個梅!

不是你把我從大路上喚回你窯裏來的嗎?

不是你給了我第一陣哭聲?

能哭出聲來的孩子才能活下去,

那一天,我也叫你家的公雞嘴對過嘴?

也許隻有我一個人吧,在這個世界上,

想起那天我覺著羞愧!

你拉著我的手一股勁叫喚梅嗬,

你慌亂中的呼喚又催出我多少眼淚?

可是那天以後, 我好好地活下采了,

像顆野果子,我也包著兜活著的滋味!

嗬,母親!我長在這兒多像馬茹子啊,

顯眉顯眼的, 可也叫你放心!

什麼時候起, 外鄉人間我是誰,

你就在那人麵前說: “她是我的梅?”

什麼時候起,你在草窠裏尋著幾顆野鴿子蛋,

在窪窪上擼著一把杜梨兒。

也這麼叫著我: “采!我的梅!”

我想不起采了嗬,喚梅的母親!

我總是看見一個學生女子走在那溝溝底,

她就是那個在你懷裏哭過的梅嗬,母親!

停 電 之 後

穆 旦

太陽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擰開電燈,工作照常進行。

我們還以為從此驅走夜,

暗暗感謝我們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擊敗一切,

美好的世界從此消失滅蹤。

但我點起小小的蠟燭,

把我的室內又照得通明;

繼續工作也毫不氣餒,

隻是對太陽加倍地憧憬。

次日睜開眼, 白日更輝煌,

小小的蠟台還擺在桌上。

我細看它,不但耗盡了油,

而且殘流的淚掛在兩旁,

這時我才想起,原來一夜間,

有許多陣風都要它抵擋。

於是我感激地把它拿開,

默念這可敬的小小墳場。

智 慧 之 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盡頭,

這是一片落葉飄零的樹林,

每一片葉子標記著一種歡喜,

現在都枯黃地堆積在內心。

有一種歡喜是青春的愛情,

那是遙遠天邊的燦爛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遠消逝了,

有的落在腳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種歡喜是喧騰的友誼,

茂盛的花不知道還有秋季,

社會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騰,

生活的冷風把熱情鑄為實際。

另一種歡喜是迷人的理想,

它使我在荊棘之途走得夠遠,

為理想而痛苦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終於成笑談。

隻有痛苦還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 懲罰自己過去的傲慢,

那絢爛的天空都受到譴責,

還有什麼彩色留在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

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

我咒詛它每一片葉的滋長。

1 9 7 6年3月

穆 旦

天空呈現著深邃的蔚藍,

仿佛醉漢已恢複了理性;

大街還一樣喧囂,人來人往,

但被秋涼籠罩著一層肅靜。

一整個夏季,樹木多麼紊亂!

現在卻墜入沉思,像在總結

它過去的狂想,激憤,擴張,

於是宣講哲理,飄一地黃葉。

田野的秩序變得井井有條,

土地把債務都已還清,

穀子進倉了, 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氣,吹來了爽風。

死亡的陰影還沒有降臨,

一切安寧,色彩明媚而豐富;

流過的白雲在與河水談心,

它也要稍許享受生的幸福。

你肩負著多年的重載,

歇下來吧,在蘆葦的水邊:

遠方是一片灰白的霧靄,

靜靜掩蓋著路程的終點。

處身在太陽建立的大廈,

連你的憂煩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來吧,傍近他閑談,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這大地的生命,繽紛的景色,

曾抒寫過他的熱情和狂暴,

而今隻剩下淒清的蟲鳴,

綠色的回憶,草黃的微笑。

這是他遠行前柔情的告別,

然後他的語言就紛紛凋謝;

為何你卻緊抱著滿懷濃陰,

不讓它隨風飄落,一頁又一頁?

經過了融解冰雪的鬥爭,

又經過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這條河水度過夏雨的驚濤,

終於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著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這田野上成熟的穀禾,

從陽光和泥土吸取著營養,

不知冒多少險受多少挫折;

在雷電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這滋長的樹葉,飛鳥,小蟲,

和我一樣取得了生的勝利,

從而組成秋天和諧的歌聲。

啊,水波的喋喋,樹影的舞弄,

和穀禾的香才在我心裏擴散,

卻見嚴冬已遞來它的戰書,

在這恬靜的、秋日的港灣。

穆 旦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麼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吊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麵流,

不知低語著什麼,隻是聽不見。

嗬,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

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閑談,

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

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

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熱流溢於心間,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盡量束縛了手腳,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口舌,

盛夏的蟬鳴和蛙聲都沉寂,

大地一筆勾銷它笑鬧的蓬勃。

謹慎,謹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綠色呢?血液閉塞住欲望,

經過多日的陰霾和猶疑不決,

才從枯樹枝漏下淡淡的陽光。

奇怪!春天是這樣深深隱藏,

哪兒都無消息;都怕崢露頭角,

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

仿佛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

把書信寫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氣是如此肅殺,

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

你把夏季的禮品拿出來,

無論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後坐在爐前慢慢品嚐,

因為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

你拿一本小說躺在床上,

在另一個幻象世界周遊,

它使你感歎,或使你向往,

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

你疲勞了一天才得休息,

聽著樹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雖然睡下,卻不能成夢,

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

在馬房隔壁的小土屋裏,

風吹著窗紙沙沙響動,

幾隻泥腳帶著雪走進來,

讓馬吃料,車子歇在風中。

高高低低圍著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幹,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頭

把煙絲倒在紙裏卷成煙。

一壺水滾沸, 白色的水霧,

彌漫在煙氣繚繞的小屋,

吃著, 哼著小曲, 還談著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風在電線上朝他們呼喚,

原野的道路還一望無際,

風條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成撲進寒冷的空氣。

1 9 7 6年1 2月

半棵樹

真的,我看見過半棵樹

在一個荒涼的山丘上

像一個人

為了避開迎麵的風暴

側著身子挺立著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電

從樹尖到樹根,

齊楂楂劈掉了半邊

春天來到的時候

半棵樹仍然直直地挺立著

長滿了青青的枝葉

半棵樹

還是一整棵樹那樣高

還是一整棵樹那樣偉岸

人們說

雷電還要來劈它

因為它還是那麼直那麼高

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盯住了它

牛 漢

1 9 7 2年,鹹寧

華南虎

牛 漢

在桂林

小小的動物園裏

我見到一隻老虎。

我擠在人群之中

隔著兩道鐵柵欄

向籠裏的老虎

張望了許久許久,

但一直沒有瞧見

老虎斑斕的麵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籠裏的老虎

背對膽怯而絕望的觀眾,

安詳地臥在一個角落,

有人用石塊砸它

有人向它厲聲嗬斥

有人還苦苦勸誘

然而, 它卻一概不理!

又長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拂動,

哦, 老虎, 籠中的老虎,

你是夢見了蒼蒼莽莽的山林嗎?

是屈辱的心靈在抽搐嗎?

還是想用尾巴鞭擊那些可憐而可笑的觀眾?

你的健壯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開,

我看見你的每個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結著濃濃的鮮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綁著

活活地鉸掉的嗎?

還是由於悲憤

你用同樣破碎的牙齒

把它們和著熱血咬碎的。……

我看見鐵籠裏

灰灰的水泥牆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溝壑

像閃電那般耀眼刺目!

我終於明白.,

我羞愧地離開了動物園,

葉 惚之中聽見一聲

石破天驚的咆哮,

有—個不羈的靈魂

掠過我的頭頂

騰空而去,

我看見了火焰似的斑紋

火焰似的眼睛!

1 9 7 3年6月

悼念一棵楓樹

牛 漢

我想寫幾篇小詩,把你最後的綠葉保留下幾片來。

——摘自日記

湖邊山丘上

那棵最高大的楓樹

被伐倒了。……

在秋天的一個早晨

幾個村莊

和這一片山野

都聽到了,感覺到了

楓樹倒下的聲響

家家的門窗和屋瓦

每棵樹,每根草

每一朵野花

樹上的鳥, 花上的蜂

湖邊停泊的小船

都顫顫地哆嗦起來。……

是由於悲哀嗎?

這一天

整個村莊

和這一片山野上

飄忽著濃鬱的清香

清香

落在人的心靈上

比秋雨還要陰冷

想不到

一棵楓樹

表皮灰暗而粗獷

發著苦澀氣息

但它的生命內部

卻貯蓄了這麼多的芬芳

芬芳

使人悲傷

楓樹直挺挺的

躺在草叢和荊棘上

那麼龐大, 那麼青翠

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時候

還要雄偉和美麗

伐倒三天之後

枝葉還在微風中

簌簌地搖動

葉片上還掛著明亮的露水

仿佛億萬隻含淚的眼睛

向大自然告別

哦,湖邊的白鶴

哦, 遠方來的老鷹

還朝著楓樹這裏飛翔呢

楓樹

被解成寬闊的木板

一圈 一輪

湧出了一圈圈的

凝固的淚珠

淚珠

也發著芬芳

不是淚珠吧

它是楓樹的生命

還沒有死亡的血球

村邊的山丘

縮小了許多

仿佛低下了頭顱

伐倒了

一棵楓樹

伐倒了

一個與大地相連的生命

1 9 7 3年秋

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

童年時,我家的棗樹上,總有幾顆棗子紅得特別早,祖母說:??“那是蟲咬了心的。”果然,它們很快就枯凋。

——題記

人們

老遠老遠

一眼就望見了我

滿樹的棗子

一色青青

隻有我一顆通紅

紅得刺眼

紅得傷心

一條小蟲

鑽進我的胸腔

一口一口

噬咬著我的心靈

我極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間由青變紅

倉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

不要讚美我……

我憎恨這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樹母親綠色的腳前

凝結的一滴

受傷的血

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

很紅很紅

但我多麼羨慕綠色的青春

1982年秋

關死門窗

覺得黑暗不會再進采

我點起了燈

但黑暗是一群狼

還伏在我的門口

聽見有千萬隻爪子

不停地撕裂著我的窗戶

燈在顫抖

在不安的燈光下我寫詩

詩不顫抖!

牛 漢

1 9 9 7年1月,添末一行

手槍

歐陽江河

手槍可以拆開

拆作兩件不相關的東西

一件是手, 一件是槍

槍變長可以成為一個黨

手塗黑可以成為另一個黨

而東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無窮的拆字法中分離

人用一隻眼睛尋找愛情

另一隻眼睛壓進槍膛

子彈眉采眼去

鼻子對準敵人的客廳

政治向左傾斜

一人人朝東方開槍

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

黑手黨戴上白手套

長槍黨改用短槍

永遠的維納斯站在石頭裏

她的手拒絕了人類

從她的胸脯拉出兩隻抽屜

歐陽江河

裏麵有兩粒子彈,一枝槍

要扣響時成為玩具

謀殺,一次啞火

1985. 11.於成都

玻 璃 工 廠

歐陽江河

從看見到看見, 中間隻有玻璃。

從臉到臉

隔開是看不見的。

在玻璃中,物質並不透明。

整個玻璃工廠是一隻巨大的眼珠,

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閃耀。

事物堅持了最初的淚水,

就像鳥在一片純光中堅持了陰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 然後奉獻。

在到處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經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種精神。

就像到處都是空氣,空氣近乎不存在。

工廠附近是大海。

對水的認識就是對玻璃的認識。

凝固、寒冷、易碎,

這些都是透明的代價。

透明是一種神秘的、能看見波浪的語言,

我在說出它的時候已經脫離了它,

脫離了杯子、茶幾、穿衣鏡,所有這些

具體的、成批生產的物質。

但我又置身於物質的包圍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滿。

語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語言就是飛翔,就是

以空曠對空曠, 以閃電對閃電。

如此多的天空在飛鳥的軀體之外,

而一隻孤鳥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輕輕的擦痕。

有什麼東西從玻璃上劃過,比影子更輕,

比切口更深, 比刀鋒更難逾越。

裂縫是看不見的。

我來了, 我看見, 我說出。

語言和時間渾濁, 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從中心散開。

同樣的經驗也發生在玻璃內部。

火焰的呼吸, 自的心髒。

所謂玻璃就是水在火焰裏改變態度,

就是兩種精神相遇,

兩次毀滅進入同一永生,

水經過火焰變成玻璃,

變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燒,

像一個真理或一種感情

淺顯,清晰,拒絕流動,

在果實裏,在大海深處,水從不流動。

那麼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一

依舊是石頭, 但已不再堅固。

依舊是火焰, 但已不複溫暖。

依舊是水,但既不柔軟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傷口但從不流血,

它是一種聲音但從不經過寂靜。

從失去到失去, 這就是玻璃。

語言和時間透明,

付出高代價。

在同一工廠我看見三種玻璃:

物態的,裝飾的,象征的。

人們告訴我玻璃的父親是一些混亂的石頭。

在石頭的空虛裏, 死亡並非終結,

而是—種可改變的原始的事實。

石頭粉碎,玻璃誕生。

這是真實的。 但還有另一種真實

把我引入另一種境界: 從高處到高處。

在那種真實裏玻璃僅僅是水, 是已經

或正在變硬的、有骨頭的、潑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徹骨的寒冷,

並且最美麗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間一切崇高的事物, 以及

事物的眼淚。

1987.9.6於山海關

家——給一個在動亂中失掉家的人

彭燕郊

小小的蝸牛

帶著他小小的家

世界是這樣廣大

而他沒有占有一寸土地

除了這小小的家

他再沒有什麼了——

這小小的家

他自己血肉的一部分

像他自己那樣的小,那樣的輕微

那樣的容易受到攻擊

這小小的家,誰知道

哪一天會遭到毀滅。……

果然, 殘暴者出於一時高興

一時高興而異想天開

或許僅僅是為了消遣:下了毒手

小小的蝸牛的家成了辟片

淒涼地,瑟縮著

在天光裏,裸露了他軟弱的身體

蹣跚著, 那上麵布滿傷痕

這垂危的流浪者,真正一無所有了

一顆砂子可以傷害他

一片草葉對他也太鋒利了

一道道堆疊起來的傷痕,也許

多少會給他增添一點自衛力量

人們常說: 家是一種負擔

現在該感到輕快了吧

誰知道呢?可能,習慣於輕快

並不比習慣於沉重容易……

1 9 7 9年夏末

影子

看不見你,隻看見你的影子

滿天的你的影子

因為沉思而透明的影子

不安地追逐著的影子

忙亂中互相遮蔽

而又層層隱沒的,分辨不清的影子

影子, 寧仆天的雲彩

是你的影子, 隻是

看不見你自己

紙一樣薄,玻璃一樣脆

追逐中互相撞擊

碎成片片的, 影子

成群成隊地飄去的,影子

影子,你想到了沒有,

有人在注視你,尋找你

在向你企求,

枉然有這許多的

影子,隻是— —看不見你

太輕、 太軟、太柔滑

紗巾一樣

散布回憶, 散布迷戀

散布幽遠的淡淡香氣的

影子,這滿天的雲彩啊

因為充滿電流而豐滿,因為充滿電流而閃動

因為充滿電流而激昂的,影子

無法定形的, 無窮變化的, 影子

影子,我隻能憑你的高度計算你的分量

我的思念

沙灘上的漣漪一樣破碎不了, 卻又

沒有神針可以縫合

影子, 你這滿天波動著的雲彩啊

熱情的旋風

用滾熱的舌頭舔著你

影子,你像落進孩子紅潤的嘴唇的雪花

歡樂地消融

終於,連你也追尋不到了

這忽然散去了的滿天的雲彩啊

影子,你知道嗎,更可怕的

是你留下的

這一片豁然開朗的萬裏晴空

這藍悠悠的一片汪洋

藍得那樣深啊

藍得那樣苦啊

風中站立

清平

多少年,我不能對此說一句話

一個生命來到世上, 如何能不在神秘的籠罩下?

一個人,假若他就是我

如何能對另一個人的命運不感到驚慌?

當我在風中站立,我不是獨自一人,

冬日的嚴寒已帶走這世上的許多生命。

他們曾是另一些人,另一些苦難、另一些偶然的降生

如今他們什麼也不是。

假若他們中的一個就是我, 誰替我活在這世上?

誰接下這虛度的年華?

我過去的苦難都已過去, 將來的已不會到來

一位親人脫口叫出我的名字,答應的卻是另一個聲音。

我如何能不感到神秘的驚慌?

我如何能不用盡我的一生將他懷疑?

而當我獨自一人站立風中

一場大雪從傍晚下到次日清晨

一些緘默不語的人匆匆走過積雪的大街

橫穿半個北京城,去尋找他們的夢想的生活

我的生命便隻剩下了感傷。

我從他們一掠而過的麵容中認出了

他們的母親和祖父,他們的新思想、舊靈魂。

我聽到飄雪的空中有一個聲音在高喊:

“誰在我們中間?誰是一個新人?”

我敝開大衣卻無法現身。

但我已想到在遙遠的巴爾幹,一位塞爾維亞母親也曾這

樣高喊:

“你們中有誰見到了我的兒子?”

在那個更為寒冷的地方, —個人完全不同於我

一座城市也完全不同於我居住的北京:

這裏充滿回憶,而那兒惟有遺忘。

但我不會對此多說一句:死了的人如何能看到這世上的

美景?

一名以色列士兵看見了拉賓

一位街頭藝人看見了貴婦白皙的後頸

個阿根廷老人看見了夜幕又— 次降臨;

“事物存在於遺忘中。”

假若一個羅馬人采到我們中間, 而我已老眼昏花

我如何能相信別人的眼睛?

假若我曾夢見— 個幽靈匆匆走過積雪的大街

橫穿半個北京城,去到他夢想的生活

我卻看見在他空蕩蕩的辦公室隻有

一輛自行車,一張北京人通行證

我如何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我獨自一人站立風中,仿佛這世上沒有什麼在誕生、

在滅亡

仿佛我並非父母所養。

但我分明看見大雪飄飄, 蘆滿了整個北京城

一輛卡車駛上了人行道一一這世界的一角盡在眼前。

隱居城市

曲有源

無菊可采的時候

就伸出自己的手

五指的花瓣慢慢舒展

掌紋之蕊

是幾十年的路微縮而成

釋放著

異樣的苦香

早已高飛盡的鳥兒

即便留下來

也搶救不了

那幾片天空

有大煙囪不停地噴吐

孤雲

越閑越黑

樓房橫過來又岔過去

遮擋的

不僅是眼睛

南山沒有也就算了

敬亭山更無處可尋

無聊的時候

你隻好把自己豎在對麵

互相看著

所不同的是

久而生厭

免開傷口

—有人說:免開尊口

曲有源

焉能以烏拉住天空

雲散去的時候

沒有方向

有一片血死在逃亡的路上

那種紅

使眼睛驚駭

創傷說出的那些

讓紗布公開過

除非以落霞的方式去發表

或者山的那邊

或者流水之上

沒等有人閱讀

就被夜給夜了

我想

總會找到一堵牆

靠著

並告誡 自 己的皮膚

有— 張嘴還不夠嗎

其它的地方

再不要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