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所記得的，絕不僅僅是一生
想起智利的蝴蝶
張洪波
智利的蝴蝶是美麗的 尤其是帕拉的那一隻
就是帕拉看得最仔細的那一隻
就是帕拉對它的翅尖和肚子有過描寫的那一隻
所以 今天我麵對窗前中國的蝴蝶的時候
我就想起了帕拉的那一隻
就很羨慕那智利的蝴蝶
它有幸被一位大詩人寫得更加美好了
而我們的蝴蝶還沒有寫好就被匆匆地到處發表了
今天翩翩地飛采飛去的這一隻
也是等待著描寫的嗎
可我不知自己為什麼在此時沒有描寫的想法
並且很冷靜地想到的是這隻蝴蝶什麼時候會死去
智利的蝴蝶是歇息在露珠與花粉中的
中國的蝴蝶為什麼落在空曠的窗前
向西凝望
張洪波
春天
在血色濃重的黃昏
向西凝望
似有更多的隱跡發出聲音
而最富生息的時間
於靜寂中被人神往成無限的光照
逆光之植物把身姿立好
迎風的鳥兒剪一隙夢境攜榮耀飛入血漿
山林在遠方擁抱成變幻的人物
可大地的魅力無須太多的歌喉去頌揚
春天黃昏的神性
須反複回味才能品出它靈魂的動力
有人己被貫注在這暮色之中
一樁心願了卻其間
獻身吧，再沒有如此的深境
我是一隻沒有體積的杯子
站在時間的水平麵上
隱隱浮著一層寒光的
你走近， 它撲下
你遠離， 它升起
我是一隻沒有體積的杯子
穿過它的透明的眸子
一把抓住某些流動的液體
似乎可以瞧見， 暴露在陽光下的
事事物物， 除了一隻沒有腳的
碩大無匹的杯子之外，竟然一無所有
我欣悅， 世界是如此波濤洶湧
幸好， 我是一隻沒有體積的杯子
張 默
1 9 7 5年2月4日內湖
衣稀鬢發，輕輕滑過時間的甬道
張 默
我用頭顱行走， 而你以根須
我用灼熱嬉逐， 而你以夢寐
在戚戚然—片未被舒開的
貝葉之上
你我分占了地球的兩個方位
寂靜迤邐向東
那裏是天涯
憂愁款步而西
何處是日落
我是不願睜目的一朵睡蓮
在這慵慵的夏日
依稀鬢發，輕輕滑過時間的甬道
沒有什麼爭論
沒有絲毫聲響
沒有任何顫動
沒有半點暈眩
你是愉悅的
你把大地當作浩瀚的酒泉
飲我以微醺的眼，高聳的唇
在稀疏的雙眉小小的岔道之間
你栽植某些飲不盡的曙光
凝視， 那一泓流轉不息的輪回
握住， 那一顆澄明如鏡的舍利
你是不易腐朽的
依稀鬢發， 偷偷滑過時間的甬道
請讓我躺在你攬星捉月的懷裏
請讓我傾聽你震撼山嶽的語言
請讓我食於斯、樂於斯、視於斯、駐於斯
請讓我擂動你腹中的鼓鈸
狂飲你眼中的噴泉
請讓我述說， 你是惟一的逍遙者
依稀鬢發， 急急滑過時間的甬道
1 9 7 6年9月2 5日台北
家信
讀一句，咳一聲
我已不知咯過多少次血了
我些密密麻麻的字跡
捧在我的手上
站在我的心裏
就像一根根蒼白而又柔軟的亂頭絲
一波一波地
向我的血脈湧入
唉！讀它啃它有什麼用呢
一張縐縐的劣等紙
能讓時光倒退四十年
我年輕的娘啊
張 默
1 9 8 0年1 1月1 1日內湖
1 9 6 5年
張曙光
那一年冬天，剛剛下過第一場雪
也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場雪
傍晚來得很早。 去電影院的路上
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們繞過一個個雪堆，看著
行人朦朧的影子閃過一—
黑暗使我們覺得好玩
那時還沒有高壓汞燈
裝扮成淡藍色的花朵，或是
一輪微紅色的月亮
我們的肺裏吸滿茉莉花的香氣
一種比茉莉花更為凜冽的香氣
（沒有人知道那是死亡的氣息）
那一年電影院裏上演著《人民戰爭勝利萬歲》
在裏麵我們認識了仇恨和火
我們愛看《小兵張嘎》和《平原遊擊隊》
我們用木製的小））和手槍
演習著殺人的遊戲
那一年， 我十歲， 弟弟五歲， 妹妹三歲
我們的冰爬犁沿著陡坡危險地滑著
滑著。 突然， 我們的童年一下子終止
當時，望著外麵的雪，我想
林子裏的動物一定在溫暖的洞裏冬眠
好度過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
我是否真的這樣想
現在已經無法記起
麵壁而坐一一自畫像
張新泉
舞曲太滑， 我走不來插花步
牌局欺生，北風、南風都把我嘲笑
排隊炒股缺乏耐力
人約黃昏擔心雷擊雨澆
為公務奔跑， 為生計奔跑
憋不住時， 便喘出幾聲驢叫
而睡眠總與我無緣， 睡也無夢
從少年的初夜睜眼到中年的拂曉
誰在喚我？誰在等我？無數個長夜
我被喚起， 踱向麵壁的座位
老式台燈白熾得不屈不撓
為誰守更？ 誰因了我的無眠
才能靠近夢境， 遠離浮躁？
誰定下罰規， 讓我一生獨坐
讓風從背後的窗隙吹進來
在滿世界蔥蘢的鼾聲中獨對寂寥
六根不靜，我的坐姿絕非禪境
狹窄的水泥樓房
留不住淩雲的鴻鵠
那麼就讓我想入非非，插科打諢
看州官放火， 百姓點燈
逢山買草， 過河拆橋。……
伏案苦讀的不是我
著書立說的不是我
縱有幾本翻得打皺的書
幾頁歪歪斜斜的文字
也不僅僅因為坐得太冷
才讓靈魂兒蹁躚， 神思兒舞蹈
居室係公房， 不敢破壁
即使有條縫可以出去
也舍不下這暖燈釅茶
何況外麵的世界正涼
我缺少的恰好是外套
1 9 9 3年1月
別
張 燁
在雨的喧嘩中
我聽到了你的心跳
不， 不要說了
雨水
順著我的臉頰流淌
你曾說
這是幸福的源泉
嚐了， 果真甘美， 那時
我倆就握手在一個多雨的季節
你攀緣著折一枝銀桂
而我的花開在地上
眼前
這一條小河嬉戲著冷雨奔得多歡
遠處
依舊是石堤， 垂柳， 白霧
依舊是茜紅的橋頭
但我倆己不再微笑地相視
我應當感激你
你使我不再單純
我的心靈裝滿了複雜的美麗
我也學會了避雨
何必再為我撐著傘呢
初會
張燁
你的凝睇裏有六月的紅草莓
你在石階的拐彎處站定
是真是幻？一副夢的麵容
風從手掌輕輕走過
雨從臉頰默默滴淌
別對我訴說你的婚姻、事業、家庭
人生總是一段流失
我突然記起了前世
風也是這樣走
雨也是這樣淌
草莓也是紅在六月紅在記憶
好像有一樁誤會使你一氣遠離？
而我就為這樁誤會
曾發誓永遠等你
我走過的三十九級石階
每一級都回響著前世的委屈與
渴望
1 9 8 9年8月
夜過一座城市
火車的呼嘯傳到你這裏己成為微風
微風輕輕走過不觸動周圍什麼
但花草已經認出，湧起顫栗、低喚
今夜，我也是一陣微風
張 燁
1 9 9 0年1 2月
最後的青春
灼熱的一瞬
我們的生命真是兩個靈魂的結合？
你的呼吸頃刻凋零了我肩頭的紅葉
聲音劈下采時， 果實帶傷嗚咽
所有的血液是這一滴
所有的季節是這一季
你不會懂得我的痛惜
茫視窗外， 北風掠過赤裸的雪夜
暗示我毅然脫逃
你疲憊入睡，你的聲音依舊在黑暗裏回蕩
他們來自一 座封建汙濁的宮殿
我走了， 我的一切饋贈是灰燼
是被你的海水履沒在深處
死亡的月亮
在南去的列車擁擠的車廂裏席地而坐
最後的青春， 一段毀滅的時光
不再等什麼， 也無須別人的理解
人們不會透過我的萎謝探尋根的慘痛
我靈魂的反光是整整一個時代
通過列車進出帶血的呼喊
張 燁
1 9 9 1年4月
望（之—）
他變成九月的顏色
像我每天寂寞的車輪下
優美地倒伏下的草葉
翻卷起采，如同少女酒紅色的手臂
到處向我展現
他的皎潔，他的無邪
不，他發射出惡和強暴
種種剛勁的光芒
他不止在頸窩上吻我
還用烈酒搽塗我的全身
他的頭發豎直如正午的陽光
在我的乞求裏
他翻過我靈魂所駐的山
飄然而去
留下我們蕩漾過的雙槳
在草叢裏腐蝕
張 真
1 9 8 3年1 0月
憂鬱
張 真
一些不意而采的跡象
和突然明媚起采的天色
與我的心緒相聯
就像早晨醒采的窗簾飛揚著
不知何時自己掉落床邊
有的信不再有回音
充滿意味的電話將愛人擄走
我反複地端詳一個娃娃瓷像
他躺著，靜如秋魚
兩頰光澤帶著宿命的表情
我早上吃得不多
話說得更少或是無力表達
與一個人血肉相連
竟是做得到的， 越是悠久
酒越香醇， 也越凶險地醉人
我覺得自己在日複一日地收縮
縮得無言無語，卻又心清如水
仿佛回到童年，那些沒有配音
未經剪輯的電影裏，我正是那樣
我曾與蛇為伴
我的妹妹則與貓
我的小男朋友殺過蟾蜍
以後我們都傷害過他人
也被人傷害
城市正步入黃昏
我等待心中的暗流平息
已很久沒有傷感， 卻多疑
我的靈魂之鍾睡得太少走得太急
可能需要注油了
需要被掛起來
掛在太陽下看人群匆匆
看愛人在回家路上
看世間竟有些可愛
1 9 8 8年5月2 6日 北京
時差
張真
這幾天
我注意到一種似有若無的清香
拐角上私人庭園裏的梅樹
突然探出矮牆
令人頓足翹望
而停車場中的那棵橘樹上
依然懸著去秋的果實
我得踮著腳經過
怕那燦爛的東西在眼前隕落
我和梅一起懷春
濃豔得使心窒息使血凝結
經驗使我痛苦使我預知花埋春泥
秋橘在夜間飄落落在另一個庭園裏
那個地方似曾相識
四季的花開在一處奇香無比
我見到自己午睡正酣
而靜脈被割破血輕輕流入池塘
這幾天
時間之河在倒流
一些名稱與另一些混雜
花哨的或破爛的形象從雨霧中越出
我故意表現得令人失望
我會枯坐長久感受微弱的地震
也許消極的意願倒能產生奇跡
天空在最黑之時會轟然打開
這閏月又短又濕
穿著一身喪服便匆匆出走
我獨享這一樹梅這一樹橘
喜不自禁而憂心忡忡
1 9 8 9年2月2 8日 東京
天鵝
張 棗
尚未抵達形式之前
你是怎樣厭倦自己
暗流，頂著冷雨
懲罰自己， —遍又一遍
你是怎樣
飄零在你自身之外
什麼都可以傷害你
甚至最溫柔的情侶
怎樣的西惶，大自然
要攆走你，或者
用看不見的繩索，係住
你這還不真實的紙鳶
宇宙充滿了嘩嘩的水響
和尚未泄漏的種族的形態
而， 天鵝， 天鵝， 那是你嗎？
而明天，隻是被稱呼為明天的今天
這個命定的黃昏
你嘹亮地向我顯現
我將我的心敞開，在過渡時
我也讓我被你看見
送女兒出國
張誌民
走了
帶—曲酸歌
飛上一萬米高空
隨命運的風帆
去遠洋漂泊
今天天氣不好
爸爸的胸口
己難以承載
這超壓的負荷
誰說波音機是平穩的
孩子， 你聽到了吧
那機翼的震顫
就是爸爸的心波
走就走吧
像上次“插隊”一樣
何必叫什麼“留學”
我該代表誰
說一聲“對不起”呢？
是代表我
父愛的失調
是代表媽媽
乳房的幹癟
走了， 隻留下一片雲朵
臉上的淚水
已被風吹幹
變成結晶的顆粒
容我慢慢去品嚐
是甜？是苦？
是鹹？是澀？
1 9 8 8年
清理藏書
章德益
這是另一種旅行
側身滑進另一空間 身後剖開的光
慢慢愈合
手伸入時間的內部摩挲靈魂
驚起積塵 —些名字在青苔外
畢露光芒
聽見我的手在時間的內部慢慢生長
吮吸液汁 宛如一株光線的樹
幹百年采金子的聲音忽然開口
一小群名字在我掌心結巢 五片葉子上
滑經的風吹落一地 露滴的暖光
書縫中溢出的藍色光線 籠罩我
圍繞我構築成我的一生之屋 唯一之屋
我坐進內部 滿室淡紅的草香
眼與心 是兩扇洞開的
蓄滿星河的夢窗
靜靜清理我的另一部分靈魂
另一部分肉體
穿行於一部書的內部如穿行於
我自己生命的內部 小坐一會
在一個個芬芳的字句下 掘食出
太陽的體香
紙會死去
而語言將永遠活著
清理過舊書的手是今夜最美麗的權仗
慢慢伸過時空
握緊而又鬆開了一掌 永恒的星光
殘堡
鄭愁予
戍守的人已歸了， 留下
邊地的殘堡
看得出，十九世紀的草原啊
如今， 是沙丘一片……
怔忡而空曠的箭眼
掛過號角的鐵釘
被黃昏和望歸的靴子磨平的
戍樓的石垛啊
一切都老了
一切都抹上風沙的鏽
百年前英雄係馬的地方
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
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
曆史的鎖啊沒有鑰匙
我的行囊也沒有劍
要一個鏗鏘的夢吧
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
自琴弦……
清明
鄭愁予
我醉著， 靜的夜， 流於我體內
容我掩耳之際，那奧秘在我體內回響
有花香，沁出我的肌膚
這是至美的一霎， 我接受膜拜
接受千家飛幡的祭典
星辰成串地下垂，激起唇間的溢酒
霧凝著， 冷若祈禱的眸子
許多許多眸子，在我的發上流瞬
我要回歸，梳理滿身滿身的植物
我已回歸，我本是仰臥的青山一列
邊界酒店
鄭愁予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個夕陽下
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
而他打遠道來， 清醒著喝酒
窗外是異國
多想跨出去， 一步即成鄉愁
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
或者， 就飲醉了也好
（他是熱心的納稅人）
或者， 將歌聲吐出
便不隻是立著像那雛菊
隻憑邊界立著
昨夜一千年
鄭 玲
悲劇不屬於黃昏
悲劇總是隨朝陽放射金光
以坦然的殘忍
照著逝去的昨夜
昨夜一千年
我時刻呼喚你的船
任心在流光中漂泊
不敢走近你的岸
並非不知道水的深淺
都隻為風浪太大
真情太重
怕把你的桅杆折斷
流血的令箭荷花
鄭 敏
隻有花還在開
那被刀割過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裏
噴出暗紅的血， 花朵
帶來沙漠的憤怒
而這裏的心
是漢白玉，是大理石的龍柱
不吸收血跡
在玉石的潔白下
多少呼嚎， 多少呻吟
多少蒼白的青春麵頰
多少疑問， 多少絕望
隻有花還在開
吐血的令箭荷花
開在六月無聲的
沉沉的， 悶熱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裏
外麵秋雨下濕了黑夜
秋夜臨別贈朗
鄭敏
外麵秋雨下濕了黑夜
你不再聽見落葉叩階
雨，天上的、人間的，一樣壓抑
悲痛隻能小聲低語
隔著淡棕色的地板， 相遇
我們各在長室的一隅
隔著的是波濤狂潮
海洋的一岸，我看著你低沉的眉毛
命運隻給若幹假期
停車場上兩輛， 暫時相依
相近又相遠，在街的另一端
孩子，你已走出母親的路燈
你的耳裏有新英格蘭的浪濤
我的耳裏有北方白楊的呼嘯
各自走向生或死的召喚
沉默的相遇， 匆忙的短暫
外麵秋雨下濕了黑
靜寂無聲的黑夜與枯葉
雨也下濕了童年的記憶
雨，天上的、人間的一樣斷續
我們都有過童年
你的較近，我的很遠
都消失在今夜秋雨的沉寂
是睡前，別前或終曲時的寧謐
西山晴雪
周所同
想象的高度 因虛幻
你不能排除懸空的感覺
無論牧人或者帝王
采了還得離去 隻有雪
千山萬壑的雪留下采
掩去滄桑的一切
恒久的事物使人渺小
弱不禁風的草
也比我們活得年輕
黃櫨紅楓及所有經霜的葉子
以燃燒的速度略去灰燼與浮塵
接下采你望雪雪也希望你
漫漫的白就是距離
一條路遠在要到達的遠方
你去想去跋涉
隻是己無法說出什麼
在哈爾巴企克峽穀撒開了雙手
周 濤
一切都能躲開；原野上的雷擊、山林之虎
幸運者從戰爭的圓心走來竟能不傷肌膚
但是人，卻逃不過他的劫數
那是比雨絲更密的網嗬
在哈爾巴企克峽穀， 旱獺啁啾著
來福槍口上清脆的爆裂
嚴厲地製止了它那女人似的歌唱
疏朗的白樺樹林飄出一縷藍藍的煙霧
他仰天大笑般地躺倒，麵朝天空
從馬鞍墜落在土地上，撒開了雙手
在他的劫數裏就藏著規律
幸運剛剛開始的時候就被災難結束
於是很靜，很清醒
黃金失落了，反倒如釋了重負
藍的天空和更藍的山峰
倒映在垂死者的一雙明亮的湖
火熔岩從黝黑而髒的軀體裏湧出
絕望的抒發嗬， 暢快的痛苦
全部都撒開了： 手、 四肢以及肺腑
隻等著最後的儀式，一陣劇烈的抽搐
阿爾泰山在他的目光裏保持著肅穆
冷笑的山，不可戰勝的山，我請你寬恕
不要讓猞猁的利爪剖開他的胸膛
男人的屍體上， 有一個悲哀的家族
孤 獨
如今我是一株孤樹
一片片樹葉是我的眼睛
在樹梢上我遮著陽光瞻望
隨風而去到處把你找尋
不要以為我在地上生了根
我的手指在地下伸著青一
追蹤你想望千裏萬裏
直到我筋疲力盡
一株孤樹也很好
也許是火炬高擎
萬裏外你看到有星火進射嗎
那正是我的身心在自焚
鄒獲帆
1 9 8 9年4月 於意大利維娜山莊
山的聲音
鄒獲帆
我以為山是沉默的象征
在遠處
群山屹立
像無聲的波濤，
像凍雲一樣靜靜。
純樸的山嗬，
朝著天宇
張著憨厚的嘴唇。
山啦，
你也給了我們蔥蘢的樹林，
養育了鳴禽百種琴韻。
山啦，
你也曾懷抱冰雪而期待，
春日湧淚泉晶瑩，
推動了水磨，
推動了時間的齒輪，
招呼著大海的潮音。
山啦，
當人們踏破鐵鞋
訪遍青山，
你哪怕掏肝挖心
捧出了煤鐵鐳汞金銀。……
於是我們聽到金屬顫抖的聲音。……
山是沉默的嗎？
對群山傾心呼喊吧，
有一呼百應隆隆的回聲。
嗬，
你可見過火山爆發的時辰？
岩石的熔漿箭火般飛進，
火舌舐紅天上的濃雲，
動地而采的
是金戈鐵馬的轟轟雷鳴。……
達爾罕的月亮
鄒靜之
你使我臨近天庭
達爾罕你遙遠的名字
使我接近月亮
在這樣的夜，空曠，獨自
達爾罕你漠視火和人聲
黑暗，靜止像往常一樣
達爾罕的月亮， 頭頂的光芒
在照耀我嗎？或隻是麵對草原
把光芒從我身上移開
達爾罕的月亮，你使一萬年
都像這個夜晚
一樣的風， 一羊的青草
一樣的光輝，清冷
一樣的達爾罕
誰有力量走進你， 喊你
使你答應
情意
鄒靜之
在牛群中間
承受細雨
承受漂泊的結束
把它們的遠行收進身體
像牛或土地
我得到的雨滴
許是從遙遠的南方飄來
它們乘風而行，巨大的影子
籠罩過什麼樣的村莊田野
或者海洋
我也向往很多地方
但更多的時候守著牛群
等待土地賜給我食物
穿上舊衣， 才會想到
過去的一年，那情形不一樣
雨落在牛身上
透明的光像銀子的鎧甲
它們落進泥土又將怎樣
落進我身體中的雨水
再小的一滴也帶著世界的情意
虛構
田曉青
語言模擬著歲月的變遷
曆史，一個虛構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裏
我被虛構著
狹窄的地平線
標誌出世界的邊緣
太陽從那裏沉落
留下重重黑暗
當它再度升起
卻沒有帶來新的一天
空曠的世界
充滿著回聲、陰影和謠傳
永遠是黃昏
以至陽光都在腐爛
變成磷火
變成為死者引路的燈盞
而血卻是新鮮的
它謊騙著， 發出腥氣
似乎比生命更真實
深深的洞穴
我的輪廓被落日投射在石壁上
陰森地晃動
神秘而莊嚴
似乎比我更真實
於是我相信這一切
相信影子、血、死亡
我被虛構出來
似乎隻是為了證明它們的存在
它們喧囂著泛起
把我淹沒
我發出抗議
但是我的聲音背叛了我
我的姿勢背叛了我
我被歪曲
被凍僵在冰冷的底座上
變成蒼白的回憶
也許， 我不得不死
為了結束虛構
為了在真實的陽光中醒來
重新找到自己
1 9 8 0年2月
火年
田曉青
至今才發現，僅一牆之隔，我們的高鄰竟是位事火的外道。當他外出未歸，有哭泣與切齒之聲自無人的寢室中隱隱傳采，那尊平日以腥膻之物私下供養的蠻神， 正因渴血而憔悴。
* * *
在火年勿談火，勿談與火有關的事體，諸如書頁、朽木、燔祭的馨香；勿談幹燥的藏書閣及其書中有關早年火災的記載；勿談那華貴的絲楠木帝國眼下如何（被白蟻侵蝕得僅剩輪廓，稍有風動，穹窿下接榫處即發出陣陣呻吟……）。但不知何夜，在一片蟲鳴聲中，有人又將其低矮易燃的夢之棚屋懸搭在枯朽的宮牆上，
* * *
隻是這份酷熱難耐。
當城門關閉， 貪涼的人們湧向廣場， 以享開闊之風。
是時即無水亦無眠。偶爾一道閃電的枯藤將那瞬間焚盡的院落揭示給我們，又不落蹤跡，隻記得回響的廊子、幹涸的水槽，以及那把刹那間式微的搖椅上， 惺忪的鬼魂袒腹而臥
* * *
眾犬朝向夜之最深處狂吠， 守更人高聲吆喝：諸般人等安居守業者請緊閉門戶，那縱火者，那亂民之首正隨風聲雨聲悄悄潛入暗夜。
而那寐室中的啜泣仍固執地傳采：
願一把火……願一把淨罪之火焚了這鼠患猖獗的棚戶區（這都會的僻壤， 帝國的肘腋之患）……之後，
一隻潔白的、未經燒灼之手替我們從滾燙的熱灰中攫取那小小的熾熱的種子， 並將它置於清白無辜者案頭， 陪伴他度過不眠的長夜……
* * *
再往前去， 可不是探幽攬勝的好去處。
遠行歸家者麵臨的終將是
—條死巷的盡頭
—塊模糊得無從辨認的門牌以及
門框上縱火者灼傷之手的烙印，
1 9 8 9年1 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