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2)(2 / 3)

兵營裏一支黃昏的號角

遠遠地蓋過了不安的海潮

水之湄

楊 牧

我已在這兒坐了四個下午了

沒有人打這兒走過—— 別談足音了

(寂莫裏——)

鳳尾草從我足跟長到肩頭了

不為什麼地掩住我

說淙淙的水聲是一項難遣的記憶

我隻能讓它寫在駐足的雲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 一棵愛笑的蒲公英

風媒花把粉飄到我的鬥笠上

我的鬥笠能給你什麼啊

我的臥姿之影能給你什麼啊

四個下午的水聲比做四個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們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無止地爭執著

——那麼,誰也不能來,我隻要個午寐

哪!誰也不能來

無雨的日子

楊 牧

無雨的日子

我們是一些晾在沙灘上的魚

鱗斑長鏽思緒生繭

沒有了滑動

滑.. 和滑動

無雨的日子,石頭喘氣有些困難

眼眶幹澀如一幅古畫

目光折斷,像

拔節的電杆伏倒在地

一個小球就轉不動了

思念海

思念海水從頭頂滾下

或者從腳底翻卷而來

滋潤關節和軟組織

無雨的日子,真沒意思

亮得太亮的是這太陽

早得白熾的是這天空

無雨的日子所有的情結都不對位

都想發脾氣,不知對誰

無雨的日子,世上的男人會死掉一半

黃土,泛堿

魚鰭和蛙類犯傻犯難

說點青梅酸牙床的事吧

無雨的日子不長莊稼

無雨怎麼能算是日子

1 9 8 9年9月2 1日

秋 野

割後的田野在抬高,我無比的寂寞

一些令人心碎的秘密,我羞於說出

沒人看見野草的生長

我拿來作比喻的花蕊和愚蠢的詩

句無人問津

經過一片矮樹林

我注意到了陽光和聲音的變化,以及

秋天裏生命的惶恐與暗淡

落葉不期而至,幸福已變得難以忍受

楊曉民

1 9 9 8年1 0月3日

相飛的山岩——驚心動魄的一瞥

葉延濱

一隻鷹, 一隻掙紮的鷹

向江心伸直尖利的嘴吻

瓜子陷進山腹

兩支絕望而又倔強的鷹翅上

翼羽似的鬆林

在淒風中顫動

一塊想飛騰的山岩

數百年還是數千年啊

永遠隻是一瞬

濃縮為固體的一瞬

想掙紮出僵死的一瞬

個凝結為固體的夢境

一個醞釀在詩人心中

來不及寫出的悲壯的史詩

你是自由前一秒的囚徒

又是死亡前一秒的存在

是延續數千年追求的痛苦

對岸是亭亭玉立的神女峰

是聽憑命運的安寧

那顆心早已是石頭了

她早己不會動

也永遠不能動

想飛的鷹,我能飛嗎

當你掙脫這濃縮千年的一秒

你的自由將需要你

用聳立千年的雄姿換取

你將消失

和禁錮你的死神一起消失

我相信, 你會飛的

你的飛騰是一場山崩地裂

你的身軀會跌入大江

你的靈魂是真正的鷹

驕傲地飛越神女峰的頭頂

敦煌十四行

葉 舟

那禿頭歌王黎明將盡時死去。

深了,十二張黃昏的豹皮把天空吹涼。

葉 舟

舊日的奶桶掛在心上人臉上。

薩黛特,一個牧主的女兒如今失去了榮光。

羊圈裏走失的花朵是一架馬骨。

門開啟,一萬根鞭子將井底照耀。

一雙舊靴子分頭尋找母羊。

小葉,敦煌如刀,七顆星座長眠山岡。

帕米爾之歌, 三隻筐子運來的水上屋梁。

迷途難返的人,對幼馬高叫: “陽光太亮——”

就在路上, 經幡們把石頭吹涼。

三個喇嘛猶如處女,夢見,脊梁發光。

深夜如窟, 埋下頭顱的大水走向新娘。

一段美麗的清貧,使大雁回歸,這神傷的北方。

車過黃河

伊沙

列車正經過黃河

我正在廁所小便

我深知這不該

我 應該坐在窗前

或站在車門旁邊

左手叉腰

右手作眉簷

眺望 像個偉人

至少像個詩人

想點河上的事情

或曆史的陳賬

那時人們都在眺望

我在廁所裏

時間很長

現在這時間屬於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隻一泡尿功夫

黃河已經流遠

等待家園

伊 蕾

早上用金色的刀撥醒我

太陽又準時地在我心上

燒水煮飯

我相依為命的、青春消逝的

千年大樹

鮮紅的果實落地生根

又在我的四肢上慢慢生長

在燃燒的水中,在岡底斯山

我渴望家園

世界,為我開門

時間是這樣情深意長

分給我忍耐的時光

一片羽毛是 座小屋

我是天生的主人

我在漫天的花絮中回眸

在大雪中回眸

親愛的家人,像一隻小船

我觸著父親的手

像扶著幸福的門框

小小的心願剛剛落地

像魚,新鮮又漂亮

噢,我慚愧於任何穢行

一無所有

懷抱明年神秘的果實

憂傷地歌唱

我在草昧之地,我醒來

用心髒的落葉果腹

滄海桑田

等待那一天

九 廣 路 上

餘光中

總是天地之間一列末班車

無家可歸依然得夜歸的歸人

三等車冷冷的窗台

斜靠的臉總是

半枕在遠方,遠方一小站上

一姑且叫它做家吧

讓車廂搖搖,搖忘憂的搖籃

讓風搖海, 海搖著海船

這世界太疲倦, 太疲倦

讓一首帶鼻音的兒歌

啊防波堤, 爾拍它安眠

獅子山隧道剛過了

回頭莫看香港,燈火正淒涼

多少暗處起伏著刀光

長街短巷斜斜把月色

一回頭把月下驟變的臉色

一塊塊,戳成明早依樣的頭條

不安在孕育,夢魘四百萬床

大小鼾聲一個巨影給壓住

剩半個頭斜靠在夢外

黑而不甜在夢邊邊上

空曠中,聽鐵軌轟轟

向今晚的邊境

向誰的腳印驚悸

向亡命的腳印, 幸或不幸

一路敲打過去

1 9 6 3年1 2月9日

白玉苦瓜一一故官博物院所藏

餘光中

似醒似睡, 緩緩的柔光裏

似悠悠醒白千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 不再是澀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瑩

看莖須繚繞, 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像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喂了又喂的乳漿

完美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覺, 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

茫茫九州隻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候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攤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似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靴踩過, 馬蹄踩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隻留下隔玻璃這奇跡難信

猶帶著後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著, —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隻仙果

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 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裏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 成果而甘

1 9 7 4年2月1 1日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 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著黃昏, 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在時間之外

在時間之內,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裏,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會說,小情人

諾,這隻手應該采蓮,在吳宮

這隻手應該

搖一柄桂槳, 在木蘭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簷

耳墜子一般地懸著

瑞士表說都七點了。忽然你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翩翩,你走采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裏,你走采

從薑白石的詞裏,有韻地,你走采

1 9 6 2年5月2 7日夜

尚義街六號

於 堅

尚義街六號

法國式的黃房子

老吳的褲子晾在二樓

喊一聲 胯下就鑽出戴眼鏡的腦袋

隔壁的大廁所

天天清早排著長隊

我們往往在黃昏光臨

打開煙盒 打開嘴巴

打開燈

牆上釘著於堅的畫

許多人不以為然

他們隻認識凡高

老卡的襯衣 揉成一團抹布

我們用它拭手上的果汁

他在翻一本黃書

後采他戀愛了

常常雙雙采臨

在這裏吵架 在這裏調情

有一天他們宣告分手

朋友們一陣輕鬆 很高興

次日他又送采結婚的請柬

大家也衣冠楚楚 前去赴宴

桌上總是攤開朱小羊的手稿

那些字亂七八糟

這個雜種警察, 羊盯牢我們

麵對那雙紅絲絲的眼睛

我們隻好說得朦朧

像一首時髦的詩

李勃的拖鞋壓著費嘉的皮鞋

他已經成名了 有一本藍皮會員證

他常常躺在上邊

告訴我們應當怎樣穿鞋子

怎樣小便 怎樣洗短褲

怎樣炒白菜 怎樣睡覺 等等

八二年他從北京回采

外衣比過去深沉

他講文壇內幕

口氣像作協主席

茶水是老吳的 電表是老吳的

地板是老吳的 鄰居是老吳的

媳婦是老吳的 胃舒平是老吳的

口痰煙頭空氣朋友 是老吳的

老吳的筆躲在抽桌裏

很少露麵

沒有妓女的城市

童男子們老練地談著女人

偶爾有裙子們進采

大家就扣好鈕子

那年紀我們都渴望鑽進一條裙子

又不肯彎下腰去

於堅還沒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訓

在一張舊報紙上

他寫下許多意味深長的筆名

有— 人大家都很怕他

他在某某處工作

“他采是有用心的,

我們什麼也不要講! ”

有些日子天氣不好

生活中經常倒黴

我們就攻擊費嘉的近作

稱朱小羊為大師

後采這隻羊摸摸錢包

支支吾吾 閃爍其辭

八張嘴馬上笑嘻嘻地站起

那是智慧的年代

許多談話如果錄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熱鬧的年代

許多臉都在這裏出現

今天你去城裏問問

他們都大名鼎鼎

外麵下著小雨

我們采到街上

空蕩蕩的大廁所

他第一回獨自使用

一些人結婚了

一些人成名了

一些人要到西部

老吳也要去西部

大家罵他硬充漢子

心、中惶惶不安

吳文光 你走了

今晚我去哪裏混飯

恩恩怨怨 吵吵嚷嚷

大家終於走散

剩下一片空地板

像一張舊唱片 再也不響

在別的地方

我們常常提到尚義街六號

說是很多年後的一天

孩子們要采參觀

1 9 8 4年6月

避雨的鳥

於 堅

一隻鳥在我的陽台上避雨

青鳥 小小地跳著

一朵溫柔的火焰

我打開窗子

希望它會飛進我的房間

說不清是什麼念頭

我灑些飯粒 還模仿 禾 叫聲

青鳥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閃電濕淋淋地垂下

青鳥 突然飛去 月著暴風雨消失

一陣寒顫 似乎熄滅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靈

下午 一位在陰影中走過的同事

於 堅

這天下午我在舊房間裏讀一封俄勒崗的采信

當我站在唯一的窗子前倒水時看見了他

這個黑發男子 我的同事 一份期刊的編輯

正從兩幢白水泥和馬牙石砌成的牆之間經過

他一生中的一個時辰 在下午三點和四點之間

陰影從晴朗的天空中投下

把白色建築剪成奇怪的兩半

在它的一半裏是報紙和文件櫃 而另一半是寓所

這個男子當時就在那狹長灰暗的口子裏

他在那兒移動了大約三步或者四步

他有些遲疑不決 皮鞋跟還撥響了什麼

我注意到這個禿頂者毫無理由的躊躇

陽光 安靜 充滿和平的時間

這個穿著紅色襯衫的矮個子男人

匆匆走過兩幢建築物之間的陰影

手中的信,差點兒掉到地上

這次事件把他的一生向我移近了大約五秒

他不知道 我也從未提及

對一隻烏鴉的命名

於 堅

從看不見的某處

烏鴉用腳趾踢開秋天的雲塊

潛入我的眼睛上垂著風和光的天空

烏鴉的符號 黑夜修女熬製的硫酸

嘶嘶地洞穿鳥群的床墊

墮落在我內心的樹枝

像少年時期在故鄉的樹頂征服鴉巢

我的手再也不能觸摸秋天的風景

它爬上另 棵大樹要把另一隻烏鴉

從它的黑暗中掏出

烏鴉 在往昔是一種鳥肉 一堆毛和腸子

現在 是敘述的願望 說的衝動

也許 是厄運當頭的自我安慰

是對一片不祥陰影的逃脫

這種活計是看不見的 比童年

用最大膽的手 伸進長滿尖喙的黑穴 更難

當—隻烏鴉 棲留在我內心的曠野

我要說的 不是它的象征 它的隱喻或神話

我要說的 隻是一隻烏鴉 正像當年

我從未在—個鴉巢中抓出過一隻鴿子

從童年到今天 我的雙手已長滿語言的老繭

但作為詩人 我還沒有說出過 一隻烏鴉

深謀遠慮的年紀 精通各種靈感 辭格和韻腳

像寫作之初 把筆整隻地浸入墨水瓶

我想 對付這隻烏鴉 詞素 一開始就得黑透

皮 骨頭和肉 血的走向以及

披露在天空的飛行 都要黑透

烏鴉 就是從黑透的開始 飛向黑透的結局

黑透 就是從誕生就進入永遠的孤獨和偏見

進入無所不在的迫害和追捕

它不是鳥 它是烏鴉

充滿惡意的世界 每一秒種

都有一萬個借口 以光明或美的名義

朝這個代表黑暗勢力的活靶 開槍

它不會因此逃到烏鴉以外

飛得高些 借越鷹的座位

或者降得矮些 混跡於螞蟻的海拔

天空的打洞者 它是它的黑洞穴 它的黑鑽頭

它隻在它的高度 烏鴉的高度

駕駛著它的方位 它的時間 它的乘客

它是一隻快樂的 大嘴巴的烏鴉

在它的外麵 世界隻是臆造

隻是一隻烏鴉無邊無際的靈感

你們 遼闊的天空和大地 遼闊之外的遼闊

你們 於堅以及一代又, 代的讀者

都是一隻烏鴉巢中的食物

我斷定這隻烏鴉 隻消幾十個單詞 就能說出

形容的結果 它被說成是一隻黑箱

可是我不知道誰拿著箱子的鑰匙

我不知道是誰在構思一隻烏鴉藏在黑暗中的密碼

在第二次形容中它作為一位裹著綁腿的牧師出現

這位聖子正在天堂的大牆下麵 尋找入口

可我明白 烏鴉的居所 比牧師 更挨近上帝

或許某一天它在教堂的尖頂上

己窺見過那位拿撒勒人的玉體

當我形容烏鴉是永恒黑夜飼養的天鵝

一群具體的鳥 閃著天鵝之光 正煥然飛過我身

旁那片明亮的沼澤

這事實立即讓我喪失了對這個比喻的全部信心

我把“落下”這個動詞安在它的翅膀之上

它卻以一架飛機的風度 “扶搖九天”

我對它說出“沉默” 它卻佇立於“無言”

我看見這隻無法無天的巫鳥

在我頭上的天空中牽引著一大群動詞 烏鴉的動詞

我說不出它們 我的舌頭被這些柳釘卡住

我看著它們在天空疾速上升 跳躍

下沉到目光中 又聚攏在雲之上

自由自在 變化組合著烏鴉的各種圖案

那日我像個空心的稻草人 站在空地

所有心思 都浸淫在—隻烏鴉之中

我清楚地感覺到烏鴉 感覺到它黑暗的肉

黑暗的心 可我逃不出這個沒有陽光的城堡

當它在飛翔 就是我在飛翔

我又如何能抵達烏鴉之外 把它捉住

那日 當我仰望蒼天 所有的烏鴉都己黑透

餐屍的族 我早就該視而不見 在故鄉的天空

我曾經一度捉住過它們 那時我多麼天真

一嗅著那股死亡的臭味 我就驚惶地把手鬆開

對於天空 我早就該隻矚目於雲雀 白鴿

我生采就了解並熱愛這些美麗的天使

可是當那一日 我看見一隻鳥

一隻醜陋的 有烏鴉那種顏色的鳥

被天空灰色的繩子吊著

受難的雙腿 像木偶那麼繃直

斜搭在空氣的坡上

圍繞著某一中心 旋轉著

巨大而虛無的圓圈

當那日 我聽見一串串不祥的叫喊

掛在看不見的某處

我就想 說點什麼

以向世界表白 我並不害怕

那些看不見的聲音

1 9 9 0年2月

紅桃皇後

臧 棣

生日晚會上擠滿互相

自我介紹的人: 不斷有倒空的

啤酒瓶虛心地傾聽著。 男的

巴結著豔美,女的陶醉於風趣。

最好我們也不例外。雖然有一條

林中小路知道這其實是前生有緣。

剛拖過的地板。新的糾纏。

相機的快門按下舒緩的舞步。

涉及到成長的秘密的紀念

善於未雨綢繆: 它們不挑剔

拿著相片的手是否光滑。

它們不會從多霧的生活中消失。

項鏈過鬆, 皮帶過緊: 這些

都隻同人體的局部有關; 因此

能概括的事情實際上很有限。

唯有細嫩的腳鐲將丈夫單獨

說給妻子的話,鍍上一層金,

形成了一個步步進逼的包圍圈。

遲到的客人有嘉賓的禮貌。

隻是他麵容倦怠, 是剛在

下班五分鍾的辦公室裏做過愛。

照例, 他解釋著: 正值高峰期

交通堵塞, 難以抽身—

即使是插上天使的翅膀,

過多的夢想使你放鬆警惕。

過多的心願使你出類拔萃。

像是被混血的家教的夾板緊繃過,

哦 僅屬於今晚的燦爛的夫人,

你腰身堅挺: 令一雙大手

在夜半, 像飛掠峭壁的一對梟鳥。

到處是朋友的朋友。

身旁不斷有人陷進逢場作戲。

偶爾會有崩潰的防線, 仍堅持著

屬於一個人的心理, 占據了屋角。

湊巧的是, 那裏正堆滿送來的鮮花,

香氣彌漫, 使一些事情得到遮掩。

1 9 9 6年1 2月4日

有的人——紀念魯迅有感

臧克家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有的人

騎在人民頭上: “嗬,我多偉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給人民當牛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頭想“不朽”;

有的人

情願作野草,等著地下的火燒。

有的人

他活著別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著為了多數人更好地活。

騎在人民頭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

給人民作牛馬的,

人民永遠記住他!

把名字刻入石頭的,

名字比屍首爛得更早;

隻要春風吹到的地方,

到處是青青的野草。

他活著別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場可以看到;

他活著為了多數人更好地活著的人,

群眾把他抬舉得很高, 很高。

1 9 4 9年1 0月於北京

有贈

曾卓

我是從感情的沙漠上來的旅客,

我饑渴、勞累、困頓。

我遠遠地就看到你窗前的光亮,

它在招引我——我的生命的燈。

我輕輕地叩門,如同心跳。

你為我開門,

爾默默地凝望 我

(那閃耀著的是淚光麼?)

你為我引路、掌著燈。

我懷著不安的心情走進你潔淨的小屋,

我赤著腳走得很慢,很輕,

但每一步還是留下了灰土和血印。

你讓我在舒適的靠椅上坐下。

你微現慌張地為我倒茶,送水。

我眯著眼, 因為不能習慣光亮

也不能習慣你母親般溫存的眼睛。

我的行囊很小,

但我背負著的東西卻很重,很重,

你看我頭發斑白了,背脊佝僂了,

雖然我還年輕。

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

一口酒就使我醉了,

一點溫暖就使我全身灼熱,

那麼,我能有力量承擔你如此的好意和溫情麼?

我全身顫栗, 當你的手輕輕地握著我的。

我忍不住啜泣,當你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背。

你願這樣握著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長途麼?

你敢這樣握著我的手穿過蔑視的人群麼?

在一瞬間閃過了我的一生,

這神聖的時刻是結束也是開始。

一切過去的已經過去,終於過去了,

你給了我力量、 勇氣和信心。

你的含淚微笑著的眼睛是一座煉獄。

你的晶瑩的淚光焚冶著我的靈魂。

我將在彩雲般的烈焰中飛騰,

口中噴出痛苦而又歡樂的歌聲。

1 9 6 1年1 1月

懸崖邊的樹

曾卓

不知道是什麼奇異的風

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一一

平原的盡頭

臨近深穀的懸崖上

它傾聽遠處森林的喧嘩

和深穀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獨地站在那裏

顯得寂寞而又倔強

它的彎曲的身體

留下了風的形狀

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穀裏

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

遙望

曾卓

當我年輕的時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爾抬頭

遙望六十歲, 像遙望

一個遠在異國的港口

經曆了狂風暴雨,驚濤駭浪

而今我到達了,有時回頭

遙望我年輕的時候,像遙望

迷失在煙務中的故鄉

1 9 8 1年3月1 2日

母親

翟永明

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 腳在疼痛, 母親, 你沒有

教會我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隻像你

你是我的母親, 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驚訝地看到你自己, 你使我醒來

聽到這世界的聲音, 你讓我生下來, 你讓我與不幸構成

這世界的可怕的雙胞胎。多年來,我已記不得今夜的哭聲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來得那麼遙遠,多麼可疑,站在生與死

之間, 你的眼睛擁有黑暗而進入腳底的陰影何等沉重

在你懷抱之中, 我曾露出謎底似的笑容,有誰知道

你讓我以童貞方式領悟一切, 但我卻無動於衷

我把這世界當作處女, 難道我對著你發出的

爽朗的笑聲沒有燃燒起足夠的夏季嗎?沒有?

我被遺棄在世上, 隻身一人, 太陽的光線悲哀地

籠罩著我, 當我俯身世界時是否知道你遺落了什麼?

歲月把我放在磨子裏,讓我親眼看著自己被碾碎

嗬, 母親, 當我終於變得沉默你是否為之欣喜

沒有人知道我是怎樣不著痕跡地愛你, 這秘密

來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兩個傷口痛苦地望著你

活著為了活著,我自取滅亡, 以對抗亙古已久的愛

一塊石頭被拋棄,直到像骨髓一樣風幹,這世界

有了孤兒,使一切祝福暴露無遺,然而誰最清楚

凡在母親手上站過的人, 終會因誕生而死去

獨白

翟永明

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

偶然被你誕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 你把我叫作女人

並強化了我的身體

我是軟得像水的白色羽毛體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納這個世界

穿著肉體凡胎,在陽光下

我是如此炫目, 使你難以置信

我是最溫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一切卻願分擔一切

渴望一個冬天, 一個巨大的黑夜

以心為界, 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麵前我的姿態就是一種慘敗

當你走時,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從口中嘔出

用愛殺死你, 這是誰的禁忌?

太陽為全世界升起!我隻為了你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貫注你全身

從腳至頂, 我有我的方式

一片呼救聲,靈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舉到落日腳下,有誰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