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2)(1 / 3)

西 川

飛越上帝的山脈、峽穀、狐狸點燈的

廢墟、貓頭鷹出沒的墳塚,

你將降落如同一個靈魂降生,

從星辰的高度, 帶著另一個仕界

理想的毒素,你將降落到一種命運當中。

上升的太陽甩下烏雲般破敗的屋舍,

憂患的城市黑夜過後必是一片鳥鳴。

滿樹的喜鵲, 滿河的汙水,

這是某些人的異鄉、某些人的故土。

你將降落, 回憶起你的出發一

能夠記住的東西並不一定值得記住。

正是凡俗的世界給你以教訓。

但即使最嚴酷的律法也會給生存

留有餘地; 你會被惡狗咬上一口,

但和舊情相比這隻是區區小事。

你必須有一個去處, 有一個親人,

你必須有一個名字,好生活在風沙之中。

一個有人居住的地方: 一種語言、

—種類型的麵孔。你小心避開的人群

將會要求打開你的箱子。

降落。跑道清潔。而那些惦念著起飛的

鐵鳥, 正在醞釀著它們的怒吼。

你鬆開安全帶, 看見了大地上的

第一個人: 也剛剛醒采,

把運貨小卡車開到飛機的尾部。

寫在三十歲

西 川

在我第一個十年

月亮向我顯現了它寂靜的環形山

而月亮之下, 我居住的小城

驅魔的鑼鼓喧響, 大街上叫聲——

我瘸腿的舅舅在院子裏罵人

我一不小心領教了白公雞的接吻

一個小女孩在我麵前脫下褲子

我爬樓梯時撞見自殺者的陰魂

我被告知別害怕

我被父親高舉過頭頂

冰雹在通往公社的路上跳得精疲力竭

我走進純潔的學校學習革命

在我第二個十年

全世界的蟋蟀和我一起成長

一起蔑視困難,一起愛上暴力和月光

一隻老虎出現在我的門口

我聞到了肉味

我像一隻兔子跳到別人的門口

看到男人和女人在準備節日的盛裝

我偷盜,別人也偷盜

我燒死麻雀, 別人也燒死麻雀

生活如此, 而我有突出的才華

我描畫理想的山水風光

我沒有太多的罪行要求世人原諒

一些門關閉了, 另一些門尚未打開

第三個十年適於出遊和讀書

我折磨起自己來理所當然

我歌唱愛情的眉宇和膝蓋

卻從未在大街上看到天女下凡

朋友們來了, 生機勃勃, 隨即杳無蹤影

留下我無法穿戴的襯衫和眼鏡

批判的鋒芒招來了災難

像肉體中的暴亂招來了大雨

我扛著一把雨傘登上小丘

一隻小鳥為尋找一個人而迎著雷鳴電閃

在雨中飛旋

怎麼能既懷疑自己又懷疑世界?

你無法叫大雨停住, 叫飛鳥落在手上

思想像一把刀,僅僅一閃

便使我的靈魂大汗淋漓

我趕走三十個高談闊論的哲學家

對守護我的影子說:對不起

鹹的汗,鹹的淚, 肉體還能是什麼味道?

黑夜像 連串陳設相同的房間

我穿行其中, 卻好像在一個房間裏

來回踱步。從早到晚

關心未來說明我心中不快——

大地運行隻是我向無覺察——

1 9 9 3年6月

悼念伊紮克·拉賓

當寒流襲擊了中國的北部,

城市的氣溫突降至零下,

當人們從舊衣櫃的深處

翻尋出過冬的棉衣、手套

對付一個漫長酷寒的冬天,

當一個穿紅毛衣的醫大女生

橫越馬路,揚起青春的臉,

當我在一個同樣平常的早晨

無可奈何地醒來,起床、刷牙

當生活用妻子的親切口吻催促我

上街,買一棵白菜、兩份麵包,

無線電傳來一年最悲慘的消息:

在特拉維夫,以色列人伊紮克·拉賓

遇刺身亡, 衰老的身軀連中三彈

在一個和平集會上。我不禁想象

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已提前來臨

一九九五醞釀好一個悲悼的氣氛

颶風襲擊美國海岸, 在孟加拉

暴雨激怒河水,數十萬人流落街頭

猶如被暴力從樹枝上驅散的鳥群

天災人禍襲擊我們小小的星球

就像在每個該死的年份、每一日

地震從大阪的瓦礫中伸出雙手

悄悄握住我們。薩拉熱窩的危機

在人類背信棄義的引擎推動下

向縱深推進。我卻從未為此分神

當你的死傳來,我第一次被震驚

盥洗室裏, 人們停止說話

水龍頭開著, 嘩嘩的流水代替

悲哀的語言,傾注盛怒、義憤和悲傷

你的血在和平曲譜上泅開, 像一麵旗

每一個鮮紅的音符代表一隻被槍殺的鴿子

在遙遠的北京, 我點燃蠟燭

就像悲哀的人群在特拉維夫

突現空曠的廣場,一個人的消失

在以色列空出了一座城市

伊奇洛夫醫院裏悲哀悄悄走動。

我們的血液凝結, 猶如寒潮

襲擾的梅枝。一個古娘一臉淚痕

成為今夜屏幕上悲哀的瑪麗亞

微弱的燭光聽任死海上潮濕的風

戲弄, 它卑劣的主張是模仿黎明

在我們的心頭熄滅所有的燈火;

善良的人們, 請聚攏疲憊的身軀

擋住風, 免得它竊走這悲哀的火,

猶如一粒渺小的灰塵, 否則

把我們的身體變作一枝巨大的蠟燭

我們的頭發燃燒,憤怒的阿勒克托

夜裏十一點,擁衾親熱的時辰,

你在手術台上孤獨地死去。

我在電視裏看見人們從影院湧入

死亡所占領的廣場,受驚的表情

猶如就寢時發現一條冰涼的巨蟒,

代替橫陳的玉體盤踞可愛的寢床;

一場恐怖的雪封鎖了所有血管的

通道, 燈火管製在心髒的首府

帶來久久的恐慌。你打過廿七年仗

因為別無選擇(長短與槍手年歲相同),

你從卡裏農業學校畢業, 你的誌願

做一個普通的農夫, 培育葡萄良種,

葬送於希特勒的戰爭,伊紮克·拉賓

當你以衰老之軀終於選擇了和平,

背後響起槍聲, 和平之夜猝然倒下,

正當巴以初次握手,敘以和談尚待舉行

我們這個悲劇的世紀接納過

一些不朽的人物: 印度人甘地

美國人馬丁·路德·金,埃及人薩達特

他們去世的日子曾使曆史失色。

在這犧牲者名單上,你沉默地簽下姓名

伊紮克·拉賓,一九 二年生於耶路撒冷

一九九五年被槍殺於深秋的特拉維夫

在人類相互殘殺的血腥的賬單上,輪到你

添上一個孤零零的負數。但畢竟無濟於事

對於這巨額的負債:從摩西到奧斯威辛。

我們歌唱: “悲痛的淚水不能將他們喚醒”

一淚水的過失總是晚於屠殺者的槍聲

啊,十萬人的國王廣場不能挽救你

免於一個嗜血者的槍殺。從來如此

十萬比一, 由此你可以簡單地換算出

在我們這個星球上所謂和平的前途

“曆史的機遇賜與我們和平,我們

必須緊緊抓住”,這是你最後的演講,

然後你走下講台,在它後麵加上:

“即使要為此付出巨大的犧牲。”

我厭惡政治,也從未將你

作為一國領導人給予尊敬;

我的理想,用美的倫理代替

國家的倫理。 “一種可怕的美誕生”,

當你在悲劇的頂點猝然倒地,

在上帝的掌握中完成一次偉大的死,

而它的意思幾乎是: 你獲得永恒。

因此我們在此寫下你垂直於時間的墓銘:

“這裏安息著一位勇敢的老軍人,

和平的敵人殺死了他。清風和鬆林

環繞著方形墓碑,像放大的國徽,

在其中安臥者,像燃燒的燭芯。”

北 站

肖開愚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老北站的天橋上, 我身體裏

有人開始爭吵和議論,七嘴八舌。

我抽著煙,打量著火車站的廢墟,

我想叫喊, 嗓子裏火辣辣的。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走在廢棄的鐵道上,踢著鐵軌的卷鏽,

哦,身體裏擁擠不堪,好像有人上車,

有人下車, 一兩火車迎麵開來,

另一輛從我的身體裏呼嘯而出。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我走到一個空曠的房間,翻過一排欄杆,

在昔日的剪票口, 突然, 我的身體裏

空蕩蕩的,哦,這個候車廳裏沒有旅客了,

站著和坐著的都是模糊的影子。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附近的弄堂裏,在煙攤上,在公用電話旁,

他們像汗珠一樣出來。 他們蹲著, 跳著,

堵在我的前麵。他們戴著手表,穿著花格襯衣,

提著沉甸甸的箱子像是拿著氣球。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在麵店吃麵的時候他們就在我的麵前

圍桌而坐。 他們尖臉和方臉, 哈哈大笑,

他們有一點兒會計的

假正經。但是我餓極了。他們哼著舊電影的插曲,

跨入我的碗裏。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

但是他們聚成了一堆恐懼, 我上公交車,

車就搖晃。進一個酒吧,裏麵停電。我隻好步行

去虹口, 外灘, 廣場, 繞道回家。

我感到我的腳裏有另外一雙腳。

北淩河

小 海

五歲的時候

父親帶我去集市

他指給我看一條大河

我第一次認識了 北淩河

船頭上站著和我一樣大小的孩子

十五歲以後

我經常坐在北淩河邊

河水依然沒有變樣

現在我三十— 山了

那河上鳥仍在飛

草仍在岸邊出生、枯滅

塵埃飄落在河水裏

像那船上的孩子

隻是河水依然沒有改變

我將一年比一年衰老

不變的隻是河水

鳥仍在飛

草仍在生長

我愛的人

將會和我一樣老去

失去的僅僅是一些白晝、黑夜

永遠不變的是那條流動的大河

1 9 9 6年1 1月

別 情

辛迪

你走了 頭也不回 走得很遠

我在秋風的身後

珍重地拾起了一掌半紅的楓葉

我把它舒展開

輕輕貼在秋陽照到的牆上

並肩掛著的是

你還記得麼

你的小影: 微笑在林間

你緩緩的語音

仍然親切地

在草地上流淌

更是悄悄地

悄悄地

流淌在我的心上

一行遠去的飛雁

顧不得白頭的葦灘

竟自馱走了刻骨的相思

卻留下了一湖秋水

襯出了長天的藍色

分外的藍

野荸薺

瘂 弦

送她到南方的海湄

便哭泣了

野荸薺們也哭泣了

不知道馬拉爾美哭泣不哭泣

去年秋天我曾在

一本厚書的第七頁上碰見他

他沒有說什麼

野荸薺們也沒有說什麼

高克多的靈魂

住在很多貝殼中

拾幾枚放在她燕麥編的帽子裏

小聲問她喜愛那花紋不

又小聲問野荸薺們喜愛那花紋不

裴多菲到遠方革命去了

他們喜愛流血

我們喜愛流淚

野荸薺們也喜愛流淚

而且在南方的海湄

而且野荸薺們在開花

而且哭泣到織女星出采織布

1 9 5 7年2月2日

憂 鬱

瘂 弦

蕨薇生在修道院裏

像修女們一樣,在春天

好像沒有什麼憂鬱

其實,也有

我曾在

跳在桌子上狂舞的

葡萄牙水手的紅色須瓣裏

發現憂鬱

和粗糙的苧麻繩子編在一起

一紅歌女唱道

我快樂得快要死了

她嬉笑。憂鬱就藏在

曼陀鈴的弦子上

雖然, 她嬉笑

傍晚時候主婦們關門

憂鬱銜著羊子們的尾巴

進了欄柵

又鎖著嬰兒的眼睛

四瓣接吻的唇

夾著憂鬱

像花朵

夾著

整個春天

是的,尤其在春天

我就想到

一些蕨薇,一些水手

一些曼陀鈴

一些關著的門扉

一些憂鬱

隻有憂鬱沒有憂鬱

是的,尤其在春天

沒有憂鬱的

隻有憂鬱

1 9 5 7年7月5日

紅玉米

瘂 弦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簷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悒

都掛在那兒。

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姐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麵。

猶似嗩呐吹起

道士們喃喃著

祖父的亡魂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裏

一點點淒涼, 一點點溫暖

以及銅環滾過崗子

遙見外婆家的喬麥田

便哭了。

就是那種紅玉米

掛著,久久地

在屋簷底下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你們永不懂得

那樣的紅玉米

它掛在那兒的姿態

和它的顏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

凡爾哈侖也不懂得。

猶似現在

我己老邁

在記憶的屋簷下

紅玉米掛著

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紅玉米掛著。

1 9 5 7年1 2月1 9日

上校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焰中誕生

在蕎麥田裏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他曾聽到過曆史和笑

什麼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鬥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瘂 弦

1 9 6 0年8月2 6日

以人類的名義生存

嚴 力

綻開笑臉的花朵不表現我的土地

我去嚐試掀開一個枕頭

但是夢也凋零了

我不再乞求春天被我征服

假如又出現一個一見鍾情的人

假如她在我滿是皺紋的風景區

投下炸彈一樣的吻

我隻能想起防空洞

我和挺不起腰采的花朵們都害怕戰爭

但我打心眼裏喜歡幽默的故鄉

每天都鑽出去嚴肅一陣

我有過的幾艘沉船也在海底團結了起采

不表現海麵上的乘風破浪就像

我的胃口被風流場所噎住了

饑餓沉到了腸底並且一言不發

如今我翻弄內衣找到了這顆

係不進扣眼的扣子

我的頭不止一次地縫錯了地方

但幸虧我的每一次轉身

都放開了腳的喉嚨向前歌唱

我了解到

年輕人下巴上齜出胡須的那股勁采源於我們

使我們敢於衰老和死亡

而我那係不進家庭窗口的頭

也敢於為思戀而長期流浪

生命啊。

是沒有門牌號嗎的

到了明年春天

誰也不會去草地上詢問

你是不是去年那株名叫某某某的小草

作於1 9 8 3年

死亡被陽光炸死了

嚴 力

把一噸糖像炸彈一樣給二十世紀投下去

歲月變胖了

當減肥運動在上層社會鋪開床單的時候

夜晚滯留在遙遠的混亂的銀行的賬目之中

一次罷工樹立起沒有鳥兒降落的標語牌的森林

使我們的獵人把子彈從槍膛裏退了出采

獵狗又穿上了它的狗窩

一切都歸於平靜

二十世紀在一片糖果堆裏釣出采的那個胖子

是虛弱而多病的標本

我們的博物館臥倒在大城市裏吞下所有的曆史故事

也吞下新時代的病菌

我們被外星球的神秘注射了不可挽救的一針

我們的醫生們在愛滋病的包圍中陷落了

一噸糖比炸彈更凶烈地炸開了我們的若難

一噸糖在病理醫生的顯微鏡下

組成了寫在病曆卡上的細菌的字眼

我們的字典在二十世紀查到了

漲價的字眼

在不斷地上升

自由倒下去的時候

把二十一世紀像水波一樣濺在我們的臉上

暴露出人類被自私洗出來的五官

暴露出

洗衣機的殘忍和陽光的幹渴

陽光

倒在地球上

一如生命的炸彈把所有的死亡炸死了

回 憶

嚴 力

他喝得太多

所以

剖腹自殺後的一場洪水

又把他淹死了一次

以前

他露出他的思想從不解開扣子

後采

地球的軌道生鏽了

他在前麵加油但在後麵推

一次全日蝕在十五年之後

發現了他推的隻是一顆人造衛星

所以

他喝得太多與失戀有關

但那把刀

以前與他的腹部沒有一點關係

現在

親愛的詩人呀

為了有一川、類似獻血的表示

請不要再寫下去

關於他的死

就到此為止

雪原小景

雁 冀

因心冷,彼此發出呼喚,相約

在雪野會麵

苦戀著因冷才有的潔白

痛苦而高傲地

默默攜手移步向著

雪的深處

風的緊處,丈量

命運的寒期

捐出浩劫之後僅有的熱度

互相焚燒

心裏心外的冰雪

並不期望草再綠花再紅

僅僅為了預防

冬寒過後再來冬寒

冷風景——獻給阿蘭·羅布一格裏耶

楊 黎

這條街遠離城市中心

在黑夜降臨時

這街上異常寧靜

這會兒是冬天

正在飄雪

這條街很長

街兩邊整整齊齊地栽著

法國梧桐

(夏天的時候梧桐樹葉將整條整條街全都遮了)

這會兒是冬天

梧桐樹葉

早就掉了

街口是一塊較大的空地

除了兩個垃圾箱外

什麼也沒有

已經下了好久

街兩邊的房頂上

結下了薄薄一層

街兩邊全是平頂矮房

這些房子的門和窗子

在這個時候

全都緊緊關著

這時還不算太晚

黑夜剛好降臨

雪繼續下著

這些窗戶全貼上厚厚的報紙

一絲光線也透不出來

這是一條死街

街的盡頭是一家很大的院子

院子裏有一幢

灰色的樓房

天亮後會看見

黑色高大的院門

永遠關著

站在外麵

看得見灰色樓房的牆灰脫落

好像窗戶都爛了

都胡亂敞開

院子圍牆上已經長了許多草

夜晚月亮照著

沒有一點反光

灰色樓房高高的尖頂

超過了這條街所有的

法國梧桐

(緊靠樓房的幾間沒有人住

平時也沒有誰走近這裏)

這時候卻有一個人

從街口走來

深夜時

街右邊有一家門突然打開

一股黃色的光

射了出來

接著“嘩”的一聲

一盆水潑到了街上

門還未關上的那一霎

看得見地上冒起

絲絲熱氣

最後門重新關死

雪繼續下著

靜靜的

這是條很長很長的街

沒有一盞路燈

異常的黑

記得夏天的晚上

街兩邊的門窗全都打開

許多黃光白光射出來

樹影婆娑

(夏天的晚上

人們都坐在梧桐樹下散涼)

夏天的中午

街口樹蔭下麵

站著一位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

(風微微一吹

白色連衣裙就飄動起來)

這會兒是冬天

正在飄雪

忽然

“嘩啦”一聲

不知是誰家發出

接著是粗野的咒罵

接著是女人的哭聲

接著是狗叫

(狗的叫聲來得挺遠)

有幾家門悄悄打開

射出黃光、 白光

街被劃了好些口子

然後, 門又同時

悄悄關上

過了好一會兒

狗不叫了

女人也不哭了

罵聲也停止了

雪繼續下著

靜靜的

這時候卻有一人

從街口走來

當然

秋天不會有

秋天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走來

腳踏在滿街的落葉上

聲音太響

這會兒是冬天

正在飄雪

雪雖然飄了個一晚上

但還是薄薄一層

這條街是不容易積雪的

天還未亮

就有人開始掃地

那聲音很響

沙、沙、沙

接著有一兩家打開門

燈光射了出采

天快亮的時候

送牛奶的在外麵堿

拿牛奶了

接著是這條街最熱鬧的時候

所有的門都打開

許多人推著自行車

嗬著氣

走向街口

這個時候

隻有街的盡頭

依然沒有響動

天全亮後

這條街又恢複了夜晚的樣子

天全亮之後

這條街上寧靜看到清楚

這時候

有一個人

從街口走來

(穿一身紅色滑雪衫)

冬天

秋天是滿街落葉

春天樹剛長葉子

夏天樹葉遮完了這整條街

但這會兒是冬天

雖然雪停了

這會兒依舊是冬天

這會兒雖是冬天

但有太陽

街盡頭院子裏的灰色樓房

被太陽照著

這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街

兩邊所有的房子

都死死地關著

這是一條很靜很靜的街

天全亮後

這條街又恢複了夜晚的樣子

天全亮之後

這條街上寧靜看到清楚

這時候

有—個人

從街口走來

星星

楊 煉

在黎明到采之前

光, 被扼殺了

星星的淚水

那綠蒙蒙的霧

讓風吹散

在黎明到采之前

小樹林的剪影

還靜靜鏤刻著城市的夢

人行道灰色的手掌

剛揉開天的眼簾

記憶

把十月編織成花環

編成太陽和葡萄酒的顏色

綴滿空間

但是,就在

這個黎明到采之前

鐵柵升起了

玻璃窗巨大而冷漠的鏡頭

攝下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

血, 從金黃的瓦簷滴落

灑遍弧形的地平線

染紅了聞訊趕來的人們

彼此沉默無聲的語言

染紅了手在緊握中絞成的

生命的鏈

這是發生在太陽沉睡的時候

夜,披著法衣

卻懼怕泥土、愛情和人的笑顏

懼怕色彩、筆和心靈

懼怕民族的真實和情感

在空曠的草坪上

曾被割斷聲音的曆史

又一次喚醒死亡遙遠的憶念

在黎明到來之前

閃爍著自由的靈魂

在黑色的早霞中屹立著

像昂起頭顱的山

那裏

白雲是撕不破的畫布

天空是奪不走的調色板

不會讚美的人們讚美

是水晶琢出的桂冠

即使曙光水不再升起

即使嚴寒又將封凍千年

也不會忘記你們

創造和開拓、播種和澆灌

你們的名字

就是無數臨近的太陽的名字

就是我們民族的自由神的名字

在黎明到采之前

越黑暗

就越燦爛

休眠火山——《人與火》組詩之一

楊 煉

經曆過最深的夜, 忍受了最殘暴的光明

它記得鳥聲灼成最後一道創傷

樹根緩慢地紮進心裏,它學會對自己無情

一千張嘴曾經是一千處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寧靜

那一雙鮮紅的翅膀被時間砍斷

腐爛成黑土,飄起為雲

黃昏, 又一片向日葵在天邊成熟

掠過群山,龐大如鷹

一千張嘴現在是一千隻眼

它注視著自己腳下累累碎石

那兒有風,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築巢

有水, 珍藏著一萬年前的波濤

太陽, 猛烈撲打青苔遮掩的懸崖

而整個藍天被夢握緊

握成一把測量沉默的發光的尺子

它在最深的睡眠裏醒著,對自己無情

山巔那一片白色煙霧蔓延著

鬆針向上生長,碧綠的閃電,摧毀冬天

是它最細最輕的一縷呼吸

久久等待; 那聲怒吼、 那次次必然

顫栗的恐怖、淩駕萬物的美,使大地狂歡

它像野鹿舔食鹽堿一樣

忍受秘密焚燒自己的火焰

一顆心, —千種飛翔的欲望。……

從沙灘上回來

楊 牧

幕色從沙灘上回采

夏天在石礁群中躲藏

在海洋中,夏天依然輕呼著

自己的名字,我不免思索

季節遞嬗的秘密, 時間

停頓;歲月真假的問題一一

年代循環的創傷, 而我

聽到伶人在雜遝上車

一些臨時演員在收拾道具:

曆史不容許血淚的故事重演

他們動人的戲必須告一段落

在天黑以前。這時我又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