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苦難的轍跡——賞析艾青詩《手推車》

1938年1月,艾青從有落雪感的陰冷的武漢來到了戰火日漸逼近的黃河岸邊,第一次踏上真正冰天雪地的北方土地,心裏湧動的激情可想而知。他寫下了長詩《北方》。以一個畫者所擅長速寫的那種洗練而有力度的造型語言,又寫了近十首質樸而凝重的小詩,《手推車》是其中的一首。

《手推車》隻有短短的二十行,便勾勒出一個真實的令人為之心碎的情境。全詩異常的簡潔,沒有多餘的一個字,每一個準確而沉重的詞語都蘊含著曆史的苦難的實感,它們如手推車沉沉的獨輪輾壓在讀者的心靈上:“惟一的輪子”發出的“使陰暗的天穹痙攣的尖音”和刻畫在“灰黃土層上的深深的轍跡”,交織成為一個有聲響有形色的北方的天野。詩的整個藝術情景和氛圍與黃河兩岸土地和人民沉重的悲哀十分一致,它們之間似乎有著某種內在的親緣。詩的沉重感,絕不是逃亡者的哀傷,更不是旅遊者廉價的同情,是一個戰士痛切的感情和準備戰鬥的熱忱。

這首詩的情境和詩人著力刻畫的手推車,我不但在詩人寫這首詩的當時當地看見過,而且還在戰火逼近的危急情況下,伴隨過數以百計的獨輪手推車顛簸在泥濘的布滿深深車轍的路上,那使天穹痙攣的尖音至今仍在我的心靈裏淒厲地嘯響著。我深信,手推車的尖音當時曾使詩人的心靈痛楚地痙攣過。或許正是由於使詩人心靈痙攣的這種尖音,他寫下了這首詩。

艾青1938年初寫的一些小詩,使我想到了一個作家或詩人,在日常生活和創作活動中的“主觀經曆強度”(J.R.封·薩坦克斯的一個觀點),我的理解“主觀經曆強度”是指作家或詩人個人的素質、情緒和客觀世界接觸時所產生的感應。不同的作者可以有不同的感應。詩人艾青卻能以從許多平凡的經曆和事物中,引發出內心強烈的創作衝動,並進一步形成一個完美的詩的情境和圖像。艾青所以有濺射著靈感火花的“主觀經曆強度”,首先是他有著與祖國同命運的戰鬥者的情操;其次,由於個人素質,他對大自然的生靈和土地的苦難有著特別的敏感,這與他吃“大堰河”的乳汁和他本人的苦難經曆有關;再其次,他有勾勒和塑造感覺世界的形象的敏感和功力。

悅,但我以為,艾青當時還有另一種近乎挑戰者的愉悅,這就是他從當年流行的理念中衝出來,獲得解脫,這也是一種愉悅。那些年(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初)有的詩無真情實感,隻憑借空洞的叫喊以達到懾服讀者的聲勢。也還有另一些詩,無病呻吟,有病更呻吟,他們在孤獨中製作精巧的詩自慰。艾青的全部詩沒有一行是呻吟的,盡管有著那麼深重的悲哀(民族的,個人的)。有悲哀而不呻吟,必須具有堅強的性格(艾青的性格中還有倔強和直硬的素質)。不論是空洞的呐喊,還是空洞的呻吟,毫無疑問,都是理念的抽象的非詩的製作。而健康的詩總是樸素的,它絕對不需要用莊嚴的概念和美麗的詞藻來裝飾。因而當年寫樸素的詩,也是十分敏感的一種美學領域的戰鬥。艾青在論詩的文章裏多次談到了這一點。

讀艾青的詩,特別是這首《北方》以及他在北方寫的那些短詩,一點感覺不出詩人和他的詩與讀者之間有任何的隔閡,有什麼心理上的距離,形成了感情的直接的交流。比如寫北方的自然的景象,沒有浮誇,沒有虛擬,讀者真正有置身其中的實感,並感受到了民族的深遠的苦難與土地的蒼茫所帶來的令靈魂驚醒的沉重感。詩人最後的幾十行詩,悲哀升華為巨大的力量,且有著深雋的哲思: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它的廣大而瘦瘠的土地/帶給我們以淳樸的言語/與寬闊的姿態,我相信這言語與姿態/堅強地生活在大地上/永遠不會滅亡;/我愛這悲哀的國土,/古老的國土/——這國土/養育了為我所愛的/世界上最艱苦/與最古老的種族。”

這十幾行沉重的詩句,道出了艾青的胸懷與氣質。《北方》的語言和情境,以及它顯示的寬闊的姿態,正是悲哀而古老的國土和種族賦予詩人塑造這首詩的靈魂。《北方》所以影響一代青年的心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它是一首充滿了愛國主義情操的詩。

第四十三章 對侵略戰爭的控訴——賞析艾青詩《乞丐》

解讀欣賞《北方》時,提到了艾青寫的自由體詩,在抒發情感和開創藝術境界等方麵,都體現了高度的控製和樸素自然的特點,他的詩從整體形態到段落、節奏、氣氛,以及分行,都不是隨意製作的。一首詩就是一個生命,從形到神,一次生成,並且最完美地達到了這個藝術生命的審美意象的要求。我自己寫詩盡力地想做到這一點,但是很難達到這個近乎天然的境界。讀《乞丐》這首短詩,我深深感知,這首詩達到了這個境界。它是整塊岩石雕的,準確地說,是用岩石般的不可動搖和不可更改的語言創作而成的。艾青的許多詩都有這種完美的生命感,如《他起來了》、《生命》、《吹號者》等等。

這首詩每讀一次,總讓我痛苦地回憶起戰爭的災難,它是對萬惡的侵略戰爭的有力的控訴。1938年春天,我從戰火連天的家鄉逃出,正流落在隴海線上,我看到過艾青見到的這些饑寒交迫從戰區來的乞丐。我當時也有過近似乞討的經曆。因此,我理解那些乞丐的苦難和絕望的心情。他們“呐喊著痛苦”,他們凝視著你吃“任何食物”,他們伸出“烏黑的手”……這都是由於饑餓,都是由於戰爭。感謝詩人為我們留下了這幅戰爭的真實的圖象,使我們永遠憎恨和反對不義的戰爭。我國已故著名畫家蔣兆和畫過一幅長卷《流民圖》,也是記錄這次戰爭的罪惡行跡,畫的都是被戰爭驅趕和戕害的流浪者的悲苦的形象,與艾青的《乞丐》的情境異常相似。比利時詩人凡爾哈侖寫過一首詩《窮人們》,刻畫了窮人如“棕色的陋室的屋頂”的可憐的背部,如“家畜的眼睛”,如“枯黃落葉的手”,這些細微的部分,最能顯示出窮人內心的苦痛,因此,多少年過去,它們仍深深地鏤刻在讀者的心上。記得還有一位外國著名詩人韓波寫過《捉虱子的人》,都是令人難以忘懷的痛苦的詩篇。艾青的《乞丐》可與世界上這類不朽的詩篇相媲美。

前麵說這首詩給人的感受是一次完成的藝術生命。一次完成的詩,往往要在詩人心中孕育很久。艾青回憶寫這首詩時說,乞丐伸出的永不縮回的手的細微動作,他是觀察了很久之後才捕捉到這個體現痛苦的動作的,說明《乞丐》這首詩孕育的時間是很長的。這首詩全部是用切實的語言和細微準確的動作表現的,沒有誇張和虛構,這些樸實的語言都是絕對不能改動一個字的。正是這些生命的語言,才誕生了一個活的悲痛的正在乞討的乞丐。

中國有另一位詩人也寫過一首題名“乞丐”的詩:“薔薇路上/走來乞丐一個。/口裏唱著山歌/手裏握著花朵。/明朝不得食/便死在薔薇花下。”這首詩裏這個乞丐,從內心到細微的動作,絕不是真正的饑寒交迫的乞丐,而是一個虛假的“美”化了的乞丐,實際上歪曲了乞丐這個痛苦的意象。或許這位詩人寫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乞丐”,所謂的“花丐”:求愛的名士,但這與乞丐這個真實的名稱有何相幹?艾青的《乞丐》才是真實的誰都祈望人間早一天絕跡的乞丐。

艾青的《乞丐》發表後不久,有論者卻說這首詩寫得過於悲傷和憂鬱,而且進一步說這種悲傷和憂鬱是根源於詩人主觀的情緒,以及受了意象派和象征派的陰影和毒害。這就令人奇怪了,難道寫乞丐的悲傷和憂鬱還有寫過頭的問題嗎?艾青的《乞丐》中所寫的悲傷和災難不論從思想意義還是從審美角度上看,它都是對侵略戰爭的有力的控訴,如果詩人沒有感同身受地理解了那種屬於乞丐的痛苦和悲憤,是絕寫不出這首詩的。

當我們讀到下麵三行詩,我們能不清醒地深思嗎?

“饑餓是可怕的/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年幼的學會憎恨”。乞丐憎恨的是什麼?他憎恨的當然是侵略戰爭和萬惡的民族敵人。這裏絕對找不到一點象征派的陰影,它是一個真實的被戰爭的血淚塑造成的乞丐,它也是中國新詩曆史上一個不朽的乞丐形象。

第四十四章 袒露著心胸迎向日出——賞析艾青詩《向太陽》

1938年4月,艾青從戰火蔓延的北方回到武漢不久,以激越而豐厚的情感創作了長詩《向太陽》。由於這首詩所顯示的作者對人生和藝術不斷探求的精神,以及它達到的寬廣的審美境界,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國現代文學史和文學評論家一致把它譽為抗日戰爭時期重要的優秀詩篇。因為它不僅標誌著艾青的創作道路邁向了一個新的高度,而且對我國詩歌創作的發展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向太陽》長四百餘行,是三十年代艾青最長的一首詩,由九個各自獨立又前後呼應的章節組成。盡管在詩裏出現了許多不同的場景和人物,但並不以敘事為主,作者仍然以他那樸素坦誠富有個性的抒情方式進行創作,自始至終以第一人稱的“我”(也就是作者本人)的情感作為全詩的主線和命脈。武漢當時作為抗日民族解放戰爭的一個重鎮,正轟轟烈烈地掀起保衛大武漢的群眾性活動。艾青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這個顯示著民族覺醒和戰鬥決心的現實世界。心中鼓蕩著的激情和創作欲求,與現實結合的強度顯然達到了燃燒的程度。於是詩人長期鬱結於心的全部感情如一粒粒火種燃爆了起來:多少年來在漫長曲折的人生道路上奔波的疲累,痛苦的回憶,在受難中執著不渝的追求,便都隨著詩人眼睛裏湧出的熱淚和心中沸騰的血液,一起噴發了出來。作為《向太陽》當年的一個虔誠而年少的讀者,如今重讀這首哺育過我心靈的詩,仍然激動不已,仍然能深切地體會到詩人當年創作長詩時的崇高而激越的情感。這或許就是艾略特所說的“曆史意識又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幾十年來,在我國的詩壇上,有許多轟動一時的詩,往往不到幾年就失去了它的“現存性”,這種短命的詩,多半是屬於缺乏藝術真誠和功利性強的製作。最近十多年也出現了不少這類短期效應的詩作。《向太陽》所以能成為一首經得住曆史嚴格刪汰的詩,正是由於它能使當今的讀者領悟到曆史的現存性和深刻的人生啟示。

詩人摘引了舊作《太陽》的六行詩當作這首長詩的序曲,常常為讀者和文學評論者所忽略,但我以為它有著不容忽視的深遠的含意。正是這首1937年春的《太陽》,作者預示了不久即將出現日出的魅人的景象:“使生命呼吸/使高樹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帶著狂歌奔向它去。”“當它來時,我聽見/冬蟄的蟲蛹轉動於地下/群眾在廣場上高聲說話……於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開/陳腐的靈魂/擱棄在河畔/我乃有對於人類再生之確信。”《向太陽》正是讚美人類從苦難中再生的歡欣的,也可以說,艾青寫的是他心中預言的太陽在中國冉冉升起時的感觸。引自《太陽》的六行詩,使這首長詩的時空感和整個情節推向了一個深遠的境界。作者當時不到而立之年,敢於觸及這個空靈而永恒、有關人類命運的巨大主題充分說明他在創作上的自信。而這種自信,緣於作者的強大的對現實世界的感受力。不論人生的體驗,還是藝術的修養,當時,在作者生命內部都已孕育成為一種成熟的藝術創造的潛力。創作這類涉及人類永恒命運的詩,常常容易流於空泛和玄虛。或者采取另一種簡便的途徑,用論證性的邏輯語言構製成為一個炫目的理念的光圈。而《向太陽》作者的心態不是對現實膚淺的迎合,而是內心感情的延續和流露。從第一章《他起來了》,作者就摒棄了陳舊的章法,使詩的情境直接地貼近和切入了讀者的感覺世界,讓讀者與作者的感情得到交流,熱忱的詩句有如飽含友情的聲音向讀者吐訴著:

“我起來——/……/掙紮了好久/支撐著上身/睜開眼睛/向天邊尋覓/……/我的身上/酸痛的身上/深刻地留著/風雨的昨夜的/長途奔走的疲勞/……/我打開窗/用囚犯第一次看見光明的眼/看見了黎明/——這真實的黎明啊”。

這些發自胸腔的聲音,既樸素又帶有象征色彩的語言,沒有任何渲染和誇張,痛苦已成為過去,平平實實的自白,更能使讀者從詩的冷凝的情境中感觸到曆史的沉重和濃濃的抒情氣韻。生命內部殘留的酸痛,隻說明必須掙紮好久才能站立起來。這些誰都能真切理解的生理和心理的感覺都切切實實能引起讀者許多聯想和思考,因而使平實的詩句有了很大的張力和重力。事實上,這種交織著昨夜的傷痛和迎接黎明的生命蘇醒時帶淚的歡欣,絕不能認為隻屬於曾經是囚徒的詩人自己對人生的回顧。應當看作是一個為了拯救民族的危難和命運與千千萬萬祖國的兒女們奔走抗爭的赤子的心聲。我是如此感受這一節詩的。第二章《街上》,詩人聽到了遠方群眾的歌聲,來到街上。他的麵前出現了充滿朝氣的生活場景。但這一章基調明朗的詩並沒有使前麵一節詩的沉重感全部消失。昨夜的噩夢還不可能忘卻。這不能不讓人想到,災難重重的人生對詩人的心靈的摧殘是何等的深重啊!他即使已經走出個人的噩夢,來到了黎明的街上,但仍感到昨夜的創傷在身上隱隱作痛。在日出之前,他的心情還不可能頓然變得完全明朗起來。因此故鄉三章裏,詩人又一次回顧了他的艱難的人生曆程和自己祖國的悲慘的曆史。詩人的心情是誠實的。他的沉鬱的回憶正說明了一個被帝國主義宰割、遭受了多年屈辱的民族的覺醒和奮起戰鬥絕非是輕易的事情。艱難絕非隻是回憶中的艱難,也是現實的精神負擔。在第二、三章裏,詩人這些真誠的為了忘卻的自剖,曾被一些論者加以指摘,認為是個人的消極和憂鬱。其實詩人所以痛苦地回顧過去,是為了心靈得到解脫,以便能大跨步地狂奔起來。第三章《昨天》今天讀來,仍然能感悟到它的真實的分量。曆史的創痛常常使幾代人都感到了它的沉重的存在。我以為《向太陽》這類扛鼎之作,不是能以某種理論來界定它的內涵和得失的,恰恰相反,這類詩倒常常能檢驗一些理論的真實性以及它的價值。詩人有很長時間曾把自己的國土當作病院:

“沒有哪一天/我不是用遲滯的眼睛/看著這國土的/沒有邊際的淒慘的生命……/沒有哪一天/我不是用呆鈍的耳朵/聽著這國土的/沒有止息的痛苦的呻吟。”

在日出之前,他又一次地剖解自己的靈魂。為了真正能超越自己的過去,為了跨向一個新的創作高度,詩人首先得戰勝自己。

“昨天/我把自己關在/精神的牢房裏/四麵是灰色的高牆/沒有聲音/……”

當詩人寫下這些浸透了血淚的詩句之後,他的精神才有可能獲得新生。讓“一切都過去”,這是第四章最後一行詩。也隻有寫下這行詩,詩人才得以深深地喘口氣。當我讀到這一行難得的迎著日出的詩句,也感到無比的舒暢,為詩人精神得到了新生而慶幸。從黑夜到黎明到日出,在詩人的靈魂深處,也真正地經曆了從黑暗到光明的全過程。這些深層的剖析心靈的詩行,在我國新詩的曆史上是不多見的。

日出意味著一個新的時代的誕生。第四章寫到了日出,這是一章處處閃著陽光的詩。日出喚起了詩人少年時代青春的旅程。他懷著最初對世界的熱望,在無邊的藍色的海水上曾經看見過不少次美麗的日出。但此刻他看到的日出“比所有的日出更美麗”。因為這是他的多災多難的祖國的日出。這美麗的日出,仿佛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日出。

第五章命名為《太陽之歌》,光輝的太陽,使人類的曆史和空間,出現了美麗無比的景象,詩人用濃濃的彩筆為我們畫了一輪正在升起逐漸擴大光圈的有動態感的太陽,它不是一個靜止的紅色的圓體,它是一個蘊含著放射著無限啟示的光輝的意象。太陽象征著人類最美的形象:偉大的革命和英雄人物,響亮的歌曲,如海洋一樣開闊的詩篇,用燃燒的筆畫的向日葵……“太陽比一切都美麗”。在這一章裏,詩人的心胸,完全袒露向現實的世界和人類理想的境界,使詩的內涵,隨著陽光的普照而得到了深遠的拓展,為人間創造出一個以永生的太陽為理想的親和世界。

在第六章和第七章裏,詩人已完全超越了自身的一切痛苦的回憶,為我們展示出一片太陽光照之下的曾經蠕動著痛苦靈魂的大自然的美好景象,歌頌了受傷戰士的高大的形象,“比拿破侖的銅像更漂亮”。歌頌了為戰爭奔走呼號背著募捐袋的少女,還有雄渾的工人的呼聲,以及在泛濫著陽光的廣場上操演的士兵。這些毫無陰影的人物和他們的行進的戰鬥的姿態,在艾青的詩裏是第一次出現,艾青的創作天地仿佛也升起了明麗的太陽。第八章和第九章之中,詩人的心靈由於日出,由於有聲有色的躍動的生活場麵,而向過去苦痛而寂聊的生活最後告別:

“我不再垂著頭/把手插在褲袋裏了/嘴也不再吹那寂寞的口哨/不看天邊的流雲/不彷徨在人行道”。

詩人感謝太陽召回了他的童年。在最後兩行詩裏,詩人情不自禁地抒發出自己的真誠的感激:

“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寬懷與熱愛/我甚至想在這光明的際會中死去……”

這最後一行詩,曾受到了指摘,認為作者情緒消沉,損傷了這首詩。這一行誠摯的吐訴,並不能看作是消沉的。從當時艾青的歡欣和昂奮心態來看,他為了這企盼已久的光明的到來,是可以甘心地去獻出自己的生命的。

重讀艾青這首宏偉的長詩《向太陽》,使我感悟很深。過去有些論者,雖然也肯定了它在藝術上具有傳統意義上的完美性典雅性,肯定了章法的嚴整,但又認為,詩人的靈魂雖然被騷動的現實生活驚醒,但仍然沒有能拋棄掉個人的哀傷和痛苦,因而不能達到純新的境界。我以為論者指摘的弱點和問題正是這首詩的命脈之所在。詩人不是抽象的存在,他是一個與苦難的中國命運相連的現實的人,在舊中國,一個自命為革命的人,如果沒有憂患意識,他的真誠是值得懷疑的。詩人的憂傷和痛苦,正說明他與危難重重的民族血肉相連,憂傷和痛苦在詩人的心靈裏一時沒有消失的事實,證實詩人是真誠的,是一個熱忱的愛國主義者,是一個切切實實為理想戰鬥著的人。詩人意識到他必須在現實鬥爭中不斷地突破自己,他的情感世界和創作境界得到新的拓展。《向太陽》所以能強烈而持久地感動人,是由於一個多年為民族命運奔波受難的中國詩人為了崇高的理想,心神曾經受到了嚴重的摧殘。為迎接日出,他終於從傷痛中站起來,他走向街頭,他投入生活的行列,他放聲歌唱。身上殘存的創傷和精神上的憂鬱,並沒有使他灰心絕望,他忍著傷痛投入了戰鬥,他流著熱淚讚美日出。這才是誠摯的浸透了曆史的真實感的聲音。因此,《向太陽》這首詩又能給人以史詩的感覺,它不是理念的曆史,是有血有淚的顫動著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