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五十章 戈壁草

戈壁灘上,沒有孤單的草。永遠也找不到一棵草,兩棵草,連孤單的樹都沒有。

隻有一撮一撮的草叢從戈壁灘上隆起,草葉與草葉,枝幹與枝幹,相互團抱著,聚成一個個苦難的家族。

它們抗衡千百次的風暴和冰雪,一起伸出枝葉收集漫天無根的細砂和土屑,終於構築成一個一個立錐之地。

草有了自己的微小國土。

戈壁灘不再寂寞。

第五十一章 我的創作中的遊牧習慣

我這個人屬火,忽閃忽滅。這大概就是常說的性格吧!小時候,祖母說我不是供桌上的蠟燭,是天空的爆竹。記性有時特強特快,但忘性更大。幾秒鍾之前閃現在心靈的有聲有色的幻夢或真真切切的圖像,轉眼間便遁隱得無影無蹤,仿佛有誰把我心靈的門一下子關死了。但這個神奇的門,又常常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地會敞開。是如何開啟、如何關死,我說不明白。因此,逼得我總在口袋裏裝個本本(在幹校勞動時也帶著),有時忘了帶筆,用指甲或泥巴在本子裏作個記號。我的手記,除我之外,是誰也看不懂的。從心靈裏一旦爆發出個鮮亮的圖像,立馬就記了下來。“立馬”這個詞,我異常欣賞,念起來響亮,且有動感。我以為這個詞多半是遠古遊牧民族創造的。我是個有著遊牧習慣的人,但我知道,這並不完全由於我的血液裏有蒙古人的遺傳基因的緣故。不論生活,還是創作,我都如此:逐水草而遠牧,無定居的意向。最近讀到楊煉的一篇文章,他說在創作上他有遊牧的習慣。遊牧,是不斷地超越貧乏的自己,往遠方拓荒,追求豐美境界的創造精神。這是一種藝術審美的性格吧,我此刻還說不清楚。我在本本中記下的文字或記號,一百個之中通常隻有兩三個後來形成為詩。那些未成為詩的,也並未消亡,它們仍在我的本本裏,同時也在我的心靈裏,搏動著,呼吼著,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也許一生,都讓我不得安寧。它們跟我一個脾氣,十分固執,又十分痛苦。

第五十二章 讓每首詩都燃燒盡自己

我有許多小本本,記下不少的讀書劄記,零零星星,難成文章。不久前看到約瑟夫·布羅斯基的一篇很有分量的詩論《在但丁的幻影下》,感悟很多很多,以後或許能寫一篇談論詩的文章。布羅斯基文章的結尾是一首詩,有一行強烈地感動了我,也可以說征服了我:“我死後不會留下可燃燒的東西”。他渴求將自己的生命充分地、全部地燃燒幹淨。但世界上有多少人真的這樣高尚地燃燒自己?這行詩已當作銘文刻印在我心靈裏,每個字都是火種,時時刻刻灼疼著我。回顧一下,我這多半生充分燃燒的時間真不多。可燃的東西沉甸甸地、火辣辣地壓在心頭上。本本裏記下的隻是很少的一部分。到目前為止,我的生命也許隻燃燒了百分之一而已。布羅斯基說他也不過隻有百分之五的生命得以充分燃燒,而且感到已很不容易了。那麼,他又如何能全部燒盡了自己?而我能充分燃燒生命的百分之一也已經是很幸運和幸福的了。我深深地感到,隻有那極珍貴的充分燃燒的短暫時間裏,才能生成真正的詩,才能從燃燒的烈火中飛出那隻美麗而永生的鳳凰。每首詩都是一隻鳳凰。布羅斯基說他活著有如下雨,他絕不淅淅瀝瀝地飄落柔媚的雨絲,要下,就要“傾盆而下”。“傾盆而下”與“充分燃燒”是一個意思。記得有的詩人也講過類似的體驗,說寫一首詩有“被連根拔起”的感覺。我理解這種創作時的精神狀態,一首詩(一次暴雨)把滿天的積雲全部下完,一首詩(一次燃燒)可把生命全部燒盡,不留下一點可燃的東西。生命連根拔起。讀布羅斯基的《黑馬》就強烈地感到這一點:“黑夜的穹窿也比它四腳明亮,/它無法與黑暗融為一體。”起首這兩行便用這匹黑馬的黑征服了黑夜,這“黑”比什麼“光”都亮,正如顧城那隻黑眼睛。這首詩的最後一行“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山呼一般令人震驚,使所有高傲的讀者垂下了頭顱。“我不是它的騎手”,連我這個遊牧民族的後裔,也隻能慚愧地這麼囁嚅著。誰敢騎上它,並且駕馭它?黑馬在翹盼著。一定有這個騎手,隻能有一個。詩人,你敢於騎上這匹黑馬奔跑嗎?

第五十三章 在探索中發現和創造新的詩境

畢加索是我多年崇拜的英雄(落筆寫“英雄”二字時,我斟酌了好久,不是對他的信仰動搖,而是覺得“英雄”這個磨損得十分圓潤的詞,不足以準確地顯示出他的氣質與成就)。他是個人類藝術史上奇特的偉大的叛逆者和創造者。他一麵創作,一麵毀滅,常常是首先毀滅他自己。對他的一生的評價毀譽都十分令人震懾。有人把他罵成魔鬼,有人將他奉為神靈。他的生命以及他的繪畫常常是四分五裂變幻莫測的。他的悲劇性的絕望到憎惡世界的晚年,最能真實地顯示出20世紀的真實麵孔。有論者甚至說,畢加索全部創作是20世紀的自傳。你敢在他最後一幅自畫像前停留一分鍾嗎?他拷問你的靈魂呢!

從畢加索談他的創作體驗的文章,我得到深深的啟迪。他告誡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創作僅僅止於探索,甚至是苦苦的探索,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在探索中有新發現才能真正進入具有新意的創作境界。我理解畢加索說的“發現”所包含的內容。發現就是生命探觸到、升華到一個對自己陌生的新奇的意象之中,如布羅斯基的那匹黑馬,如裏爾克的《豹》,如愛倫·坡的《烏鴉》,如艾青的《魚化石》。發現與創造在寫作時是無法分開的,幾乎是同義語。如果沒有發現,談不上是真正的創造。不論是發現還是創造,對詩人或藝術家來說,都是第一次的到達與獲得,決不是重複或單純的增加一件不錯的作品。畢加索的《和平鴿》,正是一個巨大的、用翅羽覆蓋和撫慰人類世界的詩的意象。畢加索的所有作品,他都認為是自己的發現和創作。有些寫詩的人對自己的詩也持這種看法,認為是“空前絕後”了。但是冷靜地思考一下,從人類的文化曆史看,這些“發現”與“創作”,也依然是一種探索。

第五十四章 談狄金森

愛米麗·狄金森是美國詩歌史上可與惠特曼並立的大詩人。1924年,距狄金森逝世已有28年,才由康德拉·艾肯為她選編了一部比較完整的詩集。狄金森一生創作了1200來首詩,生前隻發表過4首,還是經由親友私下寄出的。狄金森詩選出版之後,引起普遍的讚譽,把她奉為美國現代詩的開創者之一,連桑德堡都承認受到了有益的影響。但是令人不解的是當時龐德與艾略特都不讚成發掘這位美麗的狄金森(她的人和詩同樣異常的美麗)。是不是這兩位權威判斷的錯了?我想他二位一定有自己的什麼見解,這引起我極大的興趣,究竟出於什麼理由否定狄金森的詩?由於沒有讀到有關的詳盡資料,對我仍然是個謎。前幾年看到一篇論述狄金森的文章,說她的詩隻有時間,沒有時代;隻有空間,沒有世界;隻有上帝和死神,而沒有人群;是幽閉的冥想和具有自嘲意味的內省。(我國這些年來,不是也有一些詩人寫著這種味道的“純詩”嗎?)這些概括性的論述,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覺得並不全麵,過於絕對了。實際上狄金森過隱居生活是深深地有著現實生活的憂傷的。她的詩,曆史地看顯然有美國當時社會的沉重的投影。隻要讀讀她的詩便能感到她的人格精神與向往的境界。但我還是渴望讀到龐德和艾略特否定狄金森的文章。是不是也如我們常見的少數權威那樣,並未認真看一些新人的詩作,隻見到幾首,覺得朦朧、玄奧,不夠通俗,社會意義不強,就先驗地表示反感,並賜予他們可怕的判決詞?也許龐德與艾略特並沒有寫過什麼評狄金森的文章,隻是在某種場合搖搖頭,說了幾句淡淡的話而已。我真的有些懷疑了。

第五十五章 所謂第一義與第二義的詩人

近十年來,我國不少年輕的詩人,我以為已深深地默默地進入了我國現代詩的坎坷而廣闊的境域,他們不斷拓展自己的創作情境與藝術個性,但虔誠創作的困惱之中,感悟到了許多問題。“93年中國現代詩學討論會”上,西川的發言提出一個既現實又古典(老)的問題:詩的所謂純潔、真誠與詩人主體人格的純潔、真誠是對等的關係嗎?(根據(詩探索》1994年第1輯陳旭光整理的《記要》)從30年代起,中國有幾位詩論家就提出過這個敏感而帶有普遍性的問題。肯定和符合這種關係的詩人被譽為第一義的詩人,另外的詩人,詩往往比前者寫得好,也隻能是第二義的詩人。我一向是讚賞第一義的詩人的,而我也是這麼要求自己的。但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什麼第二義的詩人,因為我從來分不清這兩種詩人的分界,我隻看詩是不是真誠的,美好的。這裏應當排除那些自命為第一義的偽詩人,他們諷刺與教訓別人的生活態度,以衛道家的口氣顯示自身的正確。他們的詩盡管是些粗糙而空洞的理念的宣傳文字,也總受到某種權威的獎掖。這是最使人憎惡的社會現象。他們本不屬於詩人的行列。真的第一義的詩人,不是這些人,而是那些表裏一致堂堂正正的真誠而純潔的詩人。我國曆代都有,他們的詩才是民族的人類的正氣。但是我還沒有正麵解答西川的困惑。我以為一個詩人,隻要他(或她)如布羅斯基自律的那樣,每寫一首詩,都是全生命的燃燒,不留下任何可燃燒的東西,他一定是真誠的,他的詩一定不會有自私或虛偽的陰影。當然還必須補充一句,這些布羅斯基式的詩人,在詩裏都顯示出了高尚的人格。即使有一些詩人,真的有某些應當譴責的地方,假若他進入詩的創作時,表現出了真誠與純潔,而且寫出純美的作品,這是絕對應當讚揚的;而這些痛苦的具有複雜心緒、沉溺在現實生活中的詩人,當他們勇於投入一次美好的創作活動,對他本人我以為是一種真正的刻骨銘心的內省與自勵。他的詩無疑地可以淨化自己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