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奇地對禿手伯說:“傷口還在流血,可不能見水!”
禿手伯很平靜地說:“不礙事,早已不見血了,這叫紅疤,很不吉利。”
“為什麼不吉利?”
禿手伯用手撫摩著自己多難的胸口,歎了口氣,說:“紅疤,就是說這傷還沒有死。”
“還沒死?”傷還有不死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是的,沒有死,傷還活著,天陰下雨時它不讓我安生,整個心口還像那隻狼在咬我撕我。”
我禁不住去摸摸禿手伯痛苦的血紅的胸脯,他沒有阻攔我,我不敢用手多摸,生怕血冒了出來。
“願意摸就摸摸,不礙事。”
“疼嗎?”
“不疼。”
是的。傷疤顯然沒有死。我覺得它還在折磨他,哪有不疼的傷?尤其這紅疤,還活著的傷疤,更不能輕信它。
幾乎沒有摸到一點光滑的好皮膚,蚯蚓似的隆起的密密的傷疤,仿佛在蠕動著,它們比好皮膚還要硬得多。
一條條隆起的彎曲的傷疤裏,似乎都生出了自己的筋骨,自己的血管,自己的神經,自己的記憶,難怪它不死!
幾十年過後,我才知道傷疤也是一種生命。看得見的傷疤,有許多一直活著,看不見的傷疤,有的也一直不死。
記得過了好多天,我問禿手伯:“你胸脯上的那些傷疤為什麼不願意讓人看見?”
他皺著眉頭說:“傷疤千萬不能露給別人看,不能讓人為自己承當痛苦,更不願讓誰可憐。”
以後我再不向他提傷疤的事。我跟他常常一起吼唱西口調。
……
有關傷疤的道理,半個多世紀之前,禿手伯就對我講過,當時我並不理解;直到我的身上心靈上,也帶上了許多傷疤,也很大也很深,而且有的到我死後,可能仍然活著不死,我才真正地悟知了傷疤這個活東西。
第九十五章 接羔
羊羔,多半在黑夜出生,不知什麼緣故?我問過祖母幾回,她不願回答這個問題;不是不理睬我,從她莊重的神情使我感到似乎她說了我也不會明白。
有一次,我清完了羊圈,墊上幹土,把要生羔的黑頭羊安頓在一個比較幹爽的角落。祖母誇獎了我,才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語:“羊跟人一樣,生孩子也多半在黑夜。”祖母沒有說“生羊”,說的是“生孩子”,我覺得應當這麼說。祖母說得自自然然,卻很有道理。
不論人,還是什麼生物,在黑夜出生,比白天要平安些;一個生命從母腹出世,就該是悄悄地,絕不可聲張。
聽家裏人說,我是後半夜出生的,幾個弟弟也都出生在黑夜。四弟紅漢出生的那個夜晚,正當三更天,我記得清楚。大雪在窗外靜靜地落著,沒燈的屋裏,顯得微微泛白,仿佛黎明時的光景。祖母穿著齊齊楚楚,進進出出,沒有一點響聲,由於夜深寒凍,祖母清臒的麵孔上泛出罕見的一點紅潤。我不敢出聲,在半醒半睡中,隱約聽到了隔壁母親屋裏四弟落到綿綿土上時哇哇的哭喊聲。
雪落了一夜。那一夜,我睡得異常深沉,仿佛被光潔的雪深深埋沒。一醒來,看見祖母像一尊神一般坐在炕頭上。她已經把一個生命接到了人世上。我走到她身邊,她睜眼,望望我笑了,笑得十分美好。
祖母的話說得真準,黑頭羊生羔也在半夜,而且那一夜雪下得很大。下雪安靜,生命出生需要安靜。
祖母早幾天已經令我抱了幾抱麥秸擱在我們的房子裏。那幾天,她讓我幹什麼,我乖乖地幹什麼。我特別聽話。祖母比平常說的話更少,不斷地去羊圈觀看母羊的情況。那幾天,她夜裏沒有進被窩睡,像生四弟時那樣穿著齊齊楚楚,坐在炕頭上,寧神靜氣地諦聽著羊圈那裏的動靜。嚴寒的冬夜,圈裏的羊咩咩地叫得很淒慘,很像人的哭聲,饑寒總是相連著。夜裏須喂一頓夜草,都是祖母起來喂的。
生羔的母羊,夜再寒凍,它也絕不咩咩地哭喊,像懷孕期的女人那麼安寧那麼充滿信心地在期待著。我一個人悄悄地去看過待產的黑頭母羊,它安生地臥在那個角落,用濕潤的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我,它認得我。我們家的貓狗都認得我。
我不敢對祖母說,我要幫她一塊接羔。夜那麼寒凍,祖母身體一向很瘦弱,有嚴重的胃病,她能承受住這麼多的家務嗎?我夜裏醒過來時,聽見祖母忍受疼痛發出斷斷續續地哼哼聲。聲音很微弱,她生怕驚醒了安睡的孩子們。
那個夜晚,預感到母羊要生羔了,我跟祖母一樣清楚,但我曉得我不能插手,隻能安安生生地鑽進熱被窩裏佯裝著已經入睡,在黑沉沉的夜裏,我睜著兩眼,諦聽著神秘的生命誕生的動靜。我真想聽聽羔羊出生時的第一聲哭叫,它出生後的那一刻,眼睛是怎麼睜開的,是它自己睜開的,還是像大狗那樣用舌頭舐開小狗的眼睛?它是怎麼站起來的,又是怎麼找到母親的奶頭?我在期待中入睡,仍然像被埋沒在光潔的深深的雪地裏。醒來時,我看見屋裏的地上,母羊在麥秸上臥著。小羊偎在母羊的懷裏,祖母為它們從灶膛裏掏出的一堆熱柴灰還沒冷卻。
黑頭母羊和它的孩子在屋裏整整地休息了一天。羊羔雪白雪白,怔怔地望著陌生的我。我真想去摸摸它,但我沒有去摸,不是不敢,是覺得不該摸它。幾天來,我被一種莊嚴厚重的氣氛所震懾。這莊嚴,靜靜地,默默地,來自祖母,來自黑頭母羊,來自大自然的聖潔的心靈。
羊,跟人一樣,生命是莊嚴而美麗的。
第九十六章 羊群回村的時候
十月的天,灰沉沉得化不開,已經釀了幾天雪,不見有一星星的雪落下來。
放羊的老漢不識字,卻懂得天文,每年不遲不早,準在第一場雪下來的前幾天,把羊群從十幾裏外的南山趕回村裏。有人問他:“你怎麼知道兩天後下雪?”他笑笑說:“螞蟻知道,螞蟻都進窩了。”
羊群進村的時候,多半在後半晌。
羊群裏有我家的十四頭羊,我早已盼著羊回來。
“羊進村了!羊進村了!”
還沒有望見羊的影子,村西頭的那個叫傻二狗的孩子(比我大兩歲),就大呼大喊起來:“喂,各家快出來認羊!”他從村的西頭一直喊叫到村裏的一個空場上。
“羊回來了!”孩子們一眨眼工夫聚到了空場上。還有幾個大人,他們怕孩子認不出自己家的羊。
沒有見羊的影子……
孩子們衝著傻二狗問:“你哄人?”
傻二狗反問:“我什麼時候哄過人?”
他的確從沒哄人。
從村西頭那個高高的過街門樓下麵,浩浩蕩蕩地湧來了雪白發亮的羊群,一條獵狗汪汪地吠叫著,使勁搖著尾巴,跑在羊群的前頭。滿街揚起了團團的塵霧,隻有娶媳婦才會有這個歡騰氣氛,就差沒有響器班子奏起《得勝還朝》的曲子了。
我從家裏跑到空場上,等著認領我家的十四頭羊,全家人隻有我認得清它們。我問傻二狗:“羊還沒進村,你怎麼曉得,你一定在村外演武廳上的高坡瞭見了羊?”
傻二狗笑笑說:“我坐在炕上聞見的。”
“聞見的?聞見了什麼?”
“羊味。”
“羊毛味,羊糞蛋兒味?”我不信,疑疑惑惑地問他。
傻二狗朝我溫厚地笑笑(多麼像他爹的笑,他爹是走草地的漢子):“我聞到了青草氣。”
“青草氣”三個字頓時讓我清醒過來,仿佛真的聞到了剛回村的那些羊身上的氣味,那氣味,不是難聞的羊膻味。青草氣特別濃,苦中帶甜。幾天前我到滹沱河邊割過幾回羊草,草的液汁幾乎稠得流不起來,在鐮刀刃上粘了厚厚的一層。這氣味牲口都喜歡聞。我回過味來了。從南山回村的羊群,當然帶著滿身的青草氣,青草氣,老遠就能聞到,它生性會飛。
不過,傻二狗的鼻子真靈。他家不養羊,他給村裏開殺房(屠宰場)的趙毛放牛,他天天割草,對青草氣特別敏感。
剛回村的羊,個個毛色白淨發光,它們在南山深深的山穀裏,神仙一般度過了半年多時光。南山一帶有許多泉水,是全縣唯一能產大米的水鄉。南山上還有幾十裏鬆樹坡(出名的風景區),傳說霍去病曾選中了這塊豐美的草野屯軍。在這裏放牧的羊群怎麼能不帶青草氣?連那些從口外草地回來的人風裏雪裏走好幾百裏路,身上的牲口味和草腥氣還死死地戀在他們的身上。
放羊的老漢,個子不高,麵孔紅撲撲的,他在羊群裏前前後後揚著響鞭,並非為了驅趕羊群,而是要顯一顯他和他的羊群的氣勢。羊咩咩地鳴叫著,鞭子叭叭響著,掛在狗脖子上的鈴鐺不停地搖響,加上孩子們的歡叫,使全村充滿了節日的氣氛。這樣的情景,一年隻有這麼一回。放羊老漢披著翻羊皮襖(毛在外),頭上罩著羊肚子手巾,活像一頭站著行走的帶頭老羊,連他的黃褐色的眼珠和平靜的眼神,都閃著羊眼的那種宿命的溫順。
我們那裏的民間傳說,羊遇到危難的關頭,突然會站立起來,兩隻尖尖的角冒著火焰,比狼還高大,比狼還凶猛,狼從來沒見過站立的羊,於是被嚇退了。牧羊人把會站立的羊看作羊神,幾百頭羊群裏或許才能有一頭,叫作“頭羊”。我相信這個傳說。
放羊的老漢就是羊神,每隻羊都信奉他。
當我把十五頭羊趕進我家的大門,狗搖著尾巴撲上來歡迎我和羊。今年又多了一頭小羊。還有一頭黑臉羊,懷著大肚子,我一眼就看了出來。
第九十七章 活吞小魚仔的悲劇
前幾年,我寫了一篇憶述童年時逮螞蟻吃的小文章,著重點是逮螞蟻時的動作,而讀者卻看重了一個“吃”字。逮螞蟻吃的目的,是為了練活腿腳和手,好打拳摔跤,在家鄉春節期間的社火場上顯露一番自己的身手。
大約就在這篇寫螞蟻的小文發表不久,來訪的一位青年詩人好奇地問我:“你既然吃過那麼多的螞蟻,一定還勇敢地吃過別的什麼活物吧?”我對他說,還在小河溝裏活吞過小魚仔。
我們家鄉有一條野性的河叫滹沱河,洪水到來之前,河道裏沒有長流水,盡是灰茫茫的沙石,隻有一泓一灘的死水,供孩子們耍水玩。就在這些渾濁的水窪裏我和小夥伴們活吞過不知多少小魚仔。
也許我回答得過於簡略,那位思維敏捷的來訪者很快寫了篇記述我童年行狀的小品,他說我喜吃生魚。把我寫得太文雅了。吃生魚有什麼稀奇?我國南方不少地方就很講究吃生魚。他們生吃的是宰殺之後的死魚,我童年時哪有如此文明,我是在小河溝裏活吞小魚仔的。
我們那裏祖祖輩輩沒有吃魚的習慣。有一年冬天,聽說結冰的河下麵有大魚,我敲開冰,果真有躦動的魚奔著這個透氣的豁口來了,我毫不費力地抓了一籮筐。每條魚足有一兩斤重,我有生以來第一回見這麼大的魚。好容易弄回到家裏,把魚倒在院裏,魚當然都凍死了。全家人望著一堆雪白的魚發愣,唉!把它們怎麼辦?沒有想到當肉吃。祖母心善,說快放回河裏,可魚早死了。記得我把它們一條條地扔到豬圈裏,豬用嘴拱了一陣,無法下口,最後隻好埋到了豬圈的漚糞坑裏。我活吞過許多小魚仔,但魚是什麼滋味,我一點不曉得。
那些滋生在水窪裏的小魚仔,銀白閃亮,長短不足一寸,它們在水裏快活地遊來遊去,映著陽光,閃射出了五彩的光芒,我常常看得入迷。我和小夥伴們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吃它們,聽大人說過魚味腥臭,不能入口,我們在水裏抓著它們隻覺得好玩,小魚一發現我們,飛快地躦進水邊密密的紅蓼叢裏,很不容易抓到手。
小魚仔抓到手,擱在掌心,活蹦亂跳,一不留神,就蹓跑了,於是一旦抓到了,便手急眼快地放進嘴裏,“看你還逃?”隻覺得小魚仔在唇間、口腔、喉管不停地在掙紮,一直掙紮到我們的深深的肚子裏,才無聲息地結束了它們的生命。它們還沒有來得及長出自衛的鱗和刺,吞食它們時,非但不覺得難咽,還有一些奇特的快感。我對祖母說,活吞小魚仔比吞咽麵條還順溜,祖母說我造孽,下輩子讓我轉生成小魚,我說很願意。
我一向信奉“人之初性本善”的古訓,但經過後來幾十年的不平凡的種種遭際,我不得不又想到我國古代哲人還說過“性本惡”的話,而且也有一定道理。因此,那些沉默的魚類,必然要在細柔的軀體上長出銳利的鱗和刺,否則它們早已滅絕。它們水裏的世界有強者惡者傷害它們,它們哪裏知道,它們的世界之外,還有更可惡的異類也戕害它們。童年時我如果有這種高級的文明的人性,是決不會活吞一條小魚仔的。
從我童年活吞小魚仔時的那種原始而愚昧的快感體驗,我現在痛苦地聯想到許多與小魚仔命運相似的可悲的人間故事。我真的也體驗到了小魚仔被活吞時的痛苦。也許應了我祖母的那句話,是曆史對我的懲罰。
第九十八章 一段沒頭沒尾的無題詩話——為《綠風》詩刊而寫
有人工工整整地將莊嚴的人生寫在白淨的紙上:
有人懂得人生的奧秘與風險,隻用鉛筆寫淡淡的詩,可以擦掉或重寫;
有人把頭顱埋進土地裏,並且深信能長出詩來,但能不能發芽隻有天曉得;
有人用熱血把詩潑寫在黑的夢境或白的天空,有如朝霞或夕陽,有如地光(地震的先兆)或天火(暴雷雨先兆),誰也無法把它塗改或抹去;
1995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