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法國畫家米羅,是他的畫喚醒了我對轉蓬的沉在心底的思念。確切地說,轉蓬是從米羅神奇的天地裏如一輪輝煌星球似的向我回轉來。如果沒有見到米羅的畫,我或許到死都把它忘在心裏了。

不久之前,美術館展出米羅一百幾十張畫,我沉迷地看了一個上午,這個畫展還沒有閉幕,一定再去看一次。米羅的天地還在等著我回那裏去。那天上午,我正準備離開展廳,依依地站在廳的中央,偶然舉目環視一圈,那些連綿不斷的呈興奮狀態的畫,把我緊緊地擁抱,我被一種恍惚迷離的感覺活活淹沒了。顯然不僅僅是由視覺引起的,而是我的整個肉體生命和非肉體的心靈,猛地一下被觸動。在我的麵前和周圍,不是一張張畫,而是一個充溢著無限生機的境界,並使我有誕生其中的歡樂。這大概就是米羅的創作境界:是冥思的高度集中的心態,是幻覺和著魔,是與畫境融為一體的生命感。我不再是觀賞畫的陌生人,而是米羅天地的一個居民,而且將永遠地把這個神奇的天地當做故鄉。轉蓬就是在這個夢幻的瞬間出現在我的麵前,我仿佛真的回到故鄉的那片蒼茫的曠野上了。記得有一年,看瑪蒂斯的畫時也有過類似的感覺。我真切地看見了童年時的飛動的轉蓬,還有飄搖的風箏……

但令我著迷的轉蓬究竟是什麼?還得解釋幾句。童年時,每當深秋,高粱收盡了,故鄉的空茫茫的曠野上,常常看到一個個球形的蒼灰色草團,貼著地麵夢一般地飛轉,它們無聲無息地轉個不停,最後轉到了什麼地方,誰也不清楚。村裏的老人們說,每個轉蓬附著一個無家可歸的野魂,它們永遠找尋不到自己的歸宿。不是草團在轉,是野魂在流浪。按理說,孩子們應當畏懼它,但是遠遠地望見它那飛轉的神態,孩子們就莫名其妙地被它所迷惑,都不約而同地朝它奔去,並且跟它一塊在曠野上奔跑不息。我們總想抓住它看個明白,但很少有逮住的時候。有時狗跟我們一起去追逐轉蓬,隻有狗能逮住它,用嘴叨著,回到我們的身邊,這才看清楚了轉蓬的真相。它其實是普通的野草,多半是耐寒的枝莖很堅韌的苦蒿。深秋時,它們被曠野的勁風連根拔起,縮作一團,在開闊的地裏流蕩,它們似乎沒有死,越轉越圓,越轉越有生氣,直到厚厚的雪封住了大地,轉蓬才消失得無影無蹤。它並未死亡,明年仍會複活。

就是這麼一團蒼灰色的野草,當它在風寒的曠野上飛轉不息,竟然成為我童年時不倦地追逐的一個神奇的夢。直到現在,它仍然讓我癡迷,讓我深深地激動。回想起來,它的確是一個純真的永恒的境界。像米羅的《月光中的鳥飛翔》,讓你感觸到(不僅僅是看到聽到)鳥從你的心上飛過,聽到了羽翼扇動時與空氣與月光接觸時的歡快,以及月光顫動時發出的閃光和聲音。於是,我看到了童年時在風寒中尋找命運歸宿的轉蓬。幾乎經曆了一生,我才找回了童年的轉蓬,像找回了自己的命運。

哦,我是轉蓬嗎?

哦,我是一個孤魂野鬼嗎?

第九十一章 灰小子

十歲之前,我得了個不光彩的稱號“灰小子”,這是我有生以來名字以外的第一個外號。這個帶灰字的稱號幾乎成為我一生厄運的起點。我們家鄉口語中的“灰”,有作害的含義,也有倒楣的意思。

村裏的大人們把頑皮成性、難以馴服的孩子叫做“灰小子”。全村五六十個孩子裏也不過有三五個能以獲得這個不尋常的“灰”的頭銜。我雖不屬最灰的那兩個,但也被劃歸到了灰類裏。這些“灰小子”不管人們如何責備和諷嘲,他們都置若罔聞,全然不予理會。他們玩得任性,歡快,個個生龍活虎。

本世紀三十年代初,家鄉流行過一曲民謠:“閻錫山,灰折(音濕)翻,大洋票子擦屁眼。”“灰折翻”與“胡作非為”的意思相近,可見灰的內涵有多麼嚴重。女人們責罵不正經的男人為“灰鬼”,一個人運氣不佳,往往用灰來形容其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態:“這個人活得灰”。

回憶起來,當年把灰抹在我的頭臉上,我並沒有什麼受辱的感覺。大人們叫我“灰小子”時,我能聽出他們聲音裏,總帶有點關懷或期望的好意,沒有歧視和侮辱。

上小學之後,同學們又送給我另一個外號“灰瓦”,還帶著灰。灰瓦並不是指灰色的屋瓦。我們家鄉把羽毛呈暗灰色的鴿子叫“灰瓦”,是品位最低的一種普通鴿子。家養的鴿子大都講究白的或黑的。“灰瓦”飛到天空很不顯眼,與北方灰灰的天空顏色太接近了。因此,對這個外號我不高興聽,有人叫我,我從來不答應,誰都知道我的脾氣強,以後人們就不叫了。但我心裏納悶,我為什麼長得如此灰?

母親說我的膚色很小的時候偏黑,被叫過一陣子“黑小子”。年歲稍長,黑漸漸地轉成灰的,人顯得很暗淡,還不如黑有生氣。灰膚色缺乏血氣、生氣和靈氣。上高小時,我患有嚴重的貧血,站久了,眼前發黑,渾身冒冷汗,還暈倒過一回。我的麵貌膚色,從小與美不沾邊;並不太醜,但容顏暗淡無光。有的小孩一經日曬,麵孔紅撲撲的,惹大人喜愛。我曬得再久,也從來泛不出一點血色,還是那麼灰那麼暗,像一塊頑劣的岩石。喬治·桑說,她從小就已顯出一定會長成一個美人。而我從小知道自己長得灰,缺乏光彩,到死也長不成一個讓人看作舒心順眼的人。因此總是皺眉頭看人、看世界,眉目間漸漸地生出一道深深的豎紋,看著更慘,直到如今,也沒有改變這種可悲的顏色的基調。

老人們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應在我身上,格外準確。生成的個性幾乎改不了,生命的外貌與色澤仍是以暗色為主,從小到大,沒有光彩過一天。太陽怎麼暴曬,也麵不改色,仍然是沙漠和戈壁的那種灰調子。我有點相信,這多半跟我的祖先的血液有點神秘和神聖的關係。在鹹寧幹校幹了五年多重活兒,也沒有把我曬紅過,最多疼痛地褪了幾次皮,皮的下麵還是一個灰暗的我。紅的血在生命內部深深地循環。因此灰並不是真的悲哀,更不能看作是命運,它是能承受風暴侵襲和烈日暴曬的那種堅韌的生命的本色。當然,它經受的嘲諷、苦痛與災難是異常深重的。

也許家鄉人要親熱地叫我一聲“灰老頭兒”了。

第九十二章 玉米漿餅

去年八月間,日本詩人秋吉久紀夫教授冒著暑熱,到我的故鄉走了一趟。他對中國現代詩很有研究,已譯過馮至、艾青等人的詩集。他正在譯我的詩,他想看看我的出生地,看看野性的滹沱河。故鄉的縣領導熱忱地款待了他和他的文靜的夫人。他回到北京後,在一個集會上我見到了他,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定襄的玉米土豆太好吃了!”他特別欣賞家鄉的玉米,“有生以來還沒有嚐到過如此香的金黃透亮的玉米棒子。”我對他說,我家鄉的玉米棒子當然值得讚美,但還有一種玉米漿餅比玉米棒子更有特點,我在別的任何地方沒有見過,可以說“天下第一”。

童年時,我的故鄉主食是高粱麵。高粱窩窩出籠的當天,色澤紅得鮮亮,第二天就變成深褐色的,蒼蠅落在上麵看不出來。我吃夠了,但無可奈何,常常用筷子敲得窩窩頭梆梆響,並且調侃地笑唱著:“茭子窩窩,我疼愛你,我真不忍心吃了你!”見到新煮的玉米棒子,我咬牙切齒地說:“我真恨你,恨不得一口一口把你咬碎了吞到肚子裏。”逗得全家人快活地笑了。

回想起來,祖母在院子裏柴鍋上煮一大鍋新掰的玉米棒子,滿院子飄溢著香噴噴的氣味,一窩孩子們坐在槐樹蔭裏眼巴巴地等著揭鍋,那情景至今令人神往。但是玉米還有另一種做法,我更愛吃,由於製作起來麻煩,一年隻吃一回。新收的玉米棒子堆在院子裏,大致可分成三類:顆粒掐不動的擱到一邊,曬幹磨麵;七成熟的,粒兒掐著有彈性,煮著吃;剩下的一類是一掐一包水的。這最後一類數量不多,製作漿餅,蒸著吃。

漿餅製作起來挺麻煩,先把嫩嫩的粒兒小心剝下來,盛在缸裏,祖母坐在院子裏,用小磨磨成稠稠的奶汁般的漿。我們孩子們早已把選好的玉米衣(最裏層的那一片)送給祖母,這薄薄的雪白的玉米衣,邊兒像手心窩兒似的翻著,又像芥子園畫譜裏水邊的小舟,我們用手掌心托著一片玉米衣,祖母用勺子把玉米漿一勺一勺盛在裏麵,我們屏著氣,像端著什麼寶貝,輕輕地把它擺在鍋裏的篦子上。大火隻蒸一會兒就熟。孩子們小手托著燙手的玉米漿餅,大口大口地趁熱吃著,比玉米棒子要鮮嫩得多,不用狠嚼,它自自然然地順流到了嗓子眼兒,玉米的全部原生的香氣,以及從土地裏吮吸來的靈性一點沒有變異。這漿餅蒸好當下就吃才痛快,隔一天便發僵了,走味了。玉米被活活磨成漿,又活活地被我們飛快地吞吃,玉米還沒有醒悟過來,第二天它明白之後,就實行報複,香味逃走了大半,變得十分僵硬,讓人咽得非常的困難。因此,祖母一再叮嚀:“快吃,敞開肚子吃!”祖母有胃痛病,不能多吃甜食,在玉米漿餅裏加些鹽和蔥,我一口不吃。

玉米漿餅城裏或集市上沒有賣的,隻能在自己家裏即興地一氣嗬成地製作。真像寫一首抒情詩。離開家之後,再沒有吃過玉米漿餅了。

玉米漿,大地的稠稠的奶汁啊!

第九十三章 石獅子的故事

前幾天,我們村張喜生的孫子來看我,按鄉俗,他該叫我伯伯。他在北京讀工科碩士研究生,今年畢業,準備報考清華大學博士生。喜生的哥哥秀生伯伯我在一篇散文裏寫到過,小時候,春節時秀生伯伯領著我們一幫娃娃們耍社火,他舞的是丈八長矛。喜生是個隨和人,好脾氣。家鄉近半個世紀來,特別是十多年來的深刻變化,真令我這遠方遊子驚喜不已。喜生叔叔的孫子是研究生,做夢都想不到。

我和這位研究生在燈下談了村裏上兩輩子人的許多往事。我在《最初的記憶》寫到我家場院上兩位大娘和嬸嬸逗我說了許多傻話,其中的喜生嬸嬸就是這位研究生的奶奶,如今還健在,她多半不會忘記我這個頑皮的“灰小子”。喜生嬸嬸性情爽朗,總是笑嘻嘻的。

我提到村邊老爺廟門前的兩個石獅子,喜生嬸嬸的孫子說:“如今隻剩下一個。”他說小時候他常常騎著玩。我清楚地記得,童年時,有兩個石獅子,大小與北京城王府門口的石獅子差不多。家鄉的石匠很高明,五台山上最精美的石牌坊就是我們縣青石村的人的手藝。我常常騎在東邊那個令我敬畏的石獅子背上做著騎士的夢。

西邊的石獅子是母的,形象慈和,我不願騎。東邊的石獅子嘴張得很大,上唇和牙齒殘破不堪,明顯地看出是被砸掉的,而且一條腿上還拴著鐵鏈。這是為了什麼,它犯的什麼罪?

大人們說,東邊這頭公獅子野性十足,不甘心充當廟門的守衛,而且年節時從來享受不到一點供品。它不願在命運麵前馴服。傳說它夜裏跑到城裏飯館聚仙樓大塊大塊地偷吃牛肉。久而久之,飯館老板發覺了,“那麼多的肉怎麼天天不翼而飛?”夥計們說他們也覺得奇怪,誰竟敢天天來偷肉?有一個夥計說,他夜裏聽到有動靜,並且說:“咱們把這個偷肉賊逮住。”老板說:“當夜就幹。”這天夜裏,飯館夥計們和老板真的聽見了有誰來偷肉的響動,於是大家掄著砍刀斧頭來抓賊。“哦,賊跳牆跑了!”一個夥計高聲喊,老板命令“追!”老板是個胖墩子,跑了幾步就喘不上氣,命令手下人去窮追不舍。朦朧的月光下,老板的確看見遠遠的街口有個黑影朝西麵逃了。燒一炷香的工夫,夥計們回來,說,朝那個黑影子直追到城外下西關,原來是老爺廟門外的石獅子來偷肉,難怪一頓吃十幾斤。夥計們說,那頭石獅子的嘴裏還叼著一塊肉沒來得及咽下去。他們把石獅子的嘴和牙全砸爛了。老板半信半疑和夥計們到下西關查看了實情,他果真看見東邊那頭公獅子滿嘴血淋淋的。一個夥計說:“我們砸它時,它還嗷嗷地吼了一聲。”還說,那血還不隻是牛肉的血,大半是石獅子被砸傷流出來的血。老板不能不信,說“用鐵鏈把它拴牢,看它還怎麼偷肉?”後來還是不斷地在夜裏丟肉,夥計們說,一定是別的石獅子偷的。但一直沒找到。

當年我騎著這頭野性未泯的石獅子,覺得自己顯得也英武了起來。騎在石獅子背上,突然會覺得自己高大了起來。

其實,人們心裏都清楚,聚仙樓的肉哪裏是石獅子偷的,是夥計們偷了肉蒙哄老板合謀的詭計,說是下西關的石獅子偷的。下西關的人野,是全縣最不好惹的村子。石獅子不會申冤,隻好忍受了這個奇恥大辱。

六十年過後,我替這頭石獅子申冤。

第九十四章 活著的傷疤

從口外草地回來的人,身上多半帶著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疤。如果傷在手上臉上,誰都看得見,而有些傷是很難看見的;首先,他就不願讓誰看見,而有些傷,即使讓你看,你也看不見。這些傷,痛在骨頭裏,深深地藏在倔強而沉默的心靈裏,隻能從他們艱難的步態(並非由於衰老,他們大都不過三十幾歲的人)和深重的哮喘聲中,猜想到他們曾經遭受過難以想象的磨難和病痛,小災小病難不倒他們。

禿手伯失去雙手,一目了然,他無法瞞過誰,但是他那滿胸脯的傷,卻從來不讓人看。

我也隻見過一回。

有一年夏天,他一個人在河裏洗身子,我悄悄地遊到他身邊,想幫他擦擦後背,才第一次窺見他胸脯的傷疤(隻聽說狼差點把他的胸脯子撕開),不見則已,一見真讓我嚇得目瞪口呆。這哪裏是傷疤?我心想,他回來已有兩三年,再重的傷也早該結疤,但現在看見的卻是血淋淋的一個胸脯,我覺得血還不住地在流,映著夕陽的光輝,禿手伯的胸脯,像多年之後我見到的紅珊瑚,從形象到顏色,都十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