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夢遊與流亡

“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是一段漫長曲折的路程。”這是布羅斯基領受諾貝爾文學獎時說的話。布羅斯基的全部創作與他早年的被流放以及後來的流亡生涯是息息相關的。對他來說,流放與流亡是一個詞。一年前布羅斯基病死在美國,他終於沒有回到俄羅斯。近幾年來我異常喜歡他的詩,他的“黑馬”幾乎成為我夢遊時的坐騎。我甚至懷疑布羅斯基也像我一樣患有夢遊症,至少他的詩患有夢遊症。他的一生遭遇與創作心態(他的詩苦苦地遊弋在自我的精神世界裏)引起我許多的共鳴和深深的感觸。半個多世紀以來,我一直被夢遊症所困擾,整個生命得不到片刻的安寧,幾乎沒有安身立命屬於自己的寸土之地。生理的病痛與精神上的遊牧狀態(我多次提到我的遊牧的民族習性)賦予夢遊一種詩意的誘惑,因此使我活得十分恍惚,也十分狂奮。對我來說,夢遊與流亡也幾乎沒有什麼區別,看成是同一個詞也未嚐不可。如果有一點差別,那就是夢遊較之流亡更為艱苦。我在夢遊中長期流亡,始終沒有從困境中真正走出去。哦,我是個弱者嗎?

1995年4月6日

第八十八章 我偷了孔夫子的心——追念死去的第一個朋友

童年時,我是全村公認的頑童,爬牆上樹,四處撒野,實納幫子的布鞋頂多穿半個月光景,身上掛的傷從沒有斷過一天。直到考入城裏高級小學(正榜無名,列為不光彩的備取生),必須住校,管教得又非常嚴,才不得不規矩點。穿上操衣(製服),戴上鱉殼帽(圓形帶沿的),祖母笑著說:“這才像個人的樣兒。”

高小的校址是文廟,大成殿修得像北京城的太和殿,十分有氣派。殿裏塑著孔夫子的坐像,一年四季門窗關得死死的,麻雀勉強可以從窗眼裏鑽進鑽出。殿裏麵黑洞洞的,隻有孔夫子的琉璃眼珠子是亮的,一閃一閃,異常可怕。五四運動那一陣子,城裏城外廟裏的神像幾乎都被搗毀了,隻留下三個神沒敢動手:這三個神是財神,關老爺,還有孔夫子。因此,孔夫子仍能穩穩地坐在大成殿裏。我總想進殿去摸摸這個聖人,就是進不去。

校長趙良璧,外號趙驢頭,這是由於他的麵孔又醜又長,說話時聲音特別洪亮的緣故,其實他是個很正直很熱忱的人。1937年冬天,日本侵略軍占了縣城,趙校長高唱著《滿江紅》憂憤而死。當年,每天早晨,他高高地站在大成殿前麵的祭禮台上,帶領全校學生練“八段錦”,晚自習的中間,領著大家唱《月明之夜》和《可憐的秋香》,還唱《滿江紅》,這首歌趙校長唱得最最動情,沉鬱悲壯如洪鍾。我們的歌聲常常把大成殿裏的麻雀驚得吱吱亂叫。

有一年的舊曆七月的一天,趙校長說文廟將要有個隆重集會,大成殿的裏裏外外必須打掃幹淨。我們全班學生整整花了一個上午才把殿裏厚厚的塵埃和麻雀糞清掃完畢。不安分的我,想摸摸孔夫子的麵孔,對趙校長說:“稟告趙校長,孔夫子一臉的塵土,我爬上去給他老人家擦一擦吧!”趙校長摸摸我的頭,誇了我一句:“好噢,小心點,不要傷了神像。”我的鞋後跟有兩個蘑菇鐵釘,脫下來讓好朋友白麵書生王恒德替我擱起來,連布襪子都扒掉,生恐臭味熏了聖人孔夫子。我赤腳攀登而上,立在孔夫子的膝蓋上,把聖人的眼珠子用汗濕的手掌抹了又抹,果然亮得更見神采。又用雞毛撣子把孔夫子渾身上下的塵埃和雀糞揮掃了一遍。我突然發現背後中央有孔圓圓的洞,想伸進手去摸摸裏麵有什麼,王恒德對我呼叫:“成漢,裏麵說不定有蛇和蚰蜒,小心!”他遞給我一根小棍,我在洞裏攪動了好一陣,聽見“當”的一聲,碰到個硬東西,手伸進去,沒有摸著,隻摸到一把腥臭的羽毛,“麻雀在聖人肚子裏作窠孵小鳥了!”我對恒德說,還抓到一條完整的透明的蛇蛻,趕緊扔回去。我深信裏麵還有什麼神秘的東西藏著,心裏想:從古到今,受人膜拜的大聖人,難道肚子就如此的空空洞洞,連心肝五髒都沒有?但是趙校長在殿裏走來走去,監視著我們,隻好爬下來。我頑性不改,悄悄把大殿後窗戶一個窗閂拔了,思謀著有朝一日找機會跳進殿裏,在聖人肚子裏仔細摸個清楚。這點鬼心眼讓恒德瞅在眼裏,他沒有聲張。回到寢室(我和恒德同炕睡,而且挨著),我把準備掏孔夫子肚子的秘密告訴了恒德,一向謹慎的恒德這一回竟然同意跟我一塊幹,他不無憂慮地對我說:“一個人幹不行,我為你瞭哨。”他做事一向仔細,誠心要保護我。

星期日下午的半後晌,我和恒德提前返校,一塊來到大成殿背後。我敏捷地推開那扇虛掩著的窗戶,像一隻貓,輕手輕腳鑽了進去,隨手把窗戶又掩上。我飛快地攀登到孔夫子後身,在洞裏摸了好幾遍,終於摸到了那個能當當響的硬東西,好不容易才把它掏出來,定睛一看,是一麵古老的鏽跡斑斑的銅鏡,正麵平滑,我照見自己發白的變得陌生了的麵孔,心裏一陣恐怖。鏡子背麵有葡萄花飾,十分好看。我家也有這樣一麵銅鏡,背麵也是兩束葡萄,擱在母親的針線笸籮裏,母親做活時,不時在銅鏡上麵磨一下針尖,夜裏還能爆出一閃一閃的火星星。我把沉甸甸的銅鏡揣在懷裏,心跳得咚咚直響,仿佛多了一顆心,仿佛銅鏡會跳動似的,我頓然悟知這銅鏡端的是孔夫子的心,否則它如何會跳動!常說“心明如鏡”,真是這麼回事。恒德也說銅鏡一定是孔夫子的心。他主張當天送回去,否則大家來祭禮,聖人的心卻被掏空了,實在是樁不可饒恕的罪孽。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返校的同學越來越多,我隻好把銅鏡帶回寢室藏匿起來。

當年我和王恒德都篤信鬼神,以為這麵銅鏡既然是孔夫子的心,一定有神靈附在上麵。

晚上,當寢室的油燈吹滅之後,我和恒德把銅鏡擱在熱的胸脯上,摸來摸去,冥冥中以為這顆聖人的心能感到我們對它的撫愛,因而他會幫助我們,使我們變得聰明起來。上課時,我把銅鏡揣在懷裏,不但安不下心來聽課,心慌得咚咚直響,總覺得孔夫子的心也在一塊跳動。由於上課思想不集中,非但沒有得到神靈幫助變得聰明起來,成績反而下降了許多。這時我才覺得孔夫子在懲罰我哩!恨不得立刻把銅鏡還回去。王恒德雖然沒有揣過銅鏡上課,由於心不在焉,功課也有些下降,他本來是全班的優秀生。那幾天,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像生了病一樣。

總找不到機會把銅鏡送還孔夫子,隻能等下個星期天提前返校再說了。再不敢在夜裏悄悄地摸弄孔夫子的心了,銅鏡成了我和恒德的一塊心病。

我家在縣城的西關,路走的少,我早早地返回學校。恒德家在很遠的西鄉,左等右等,不見他返校,心裏十分焦急,我又不敢獨自跳窗戶送還銅鏡。因為恒德一再叮嚀:“一定等我返校後再一塊幹。”他深知我是個冒失鬼,難免會出什麼差錯。我不可失信。

但是直到天黑之後,恒德還沒有返校。

我一整夜幾乎沒有入睡,像平時那樣,我把他的被窩鋪好,夜裏還迷迷糊糊不斷用手摸摸,希望被窩鼓鼓囊囊地,恒德真的已躺在炕上了。

天亮了,仍不見恒德的人影……

上午上完一節課,休息一刻鍾。我小跑回到寢室,一推開門,不見恒德回來,卻看見一個大人,半坐半立地呆在恒德的鋪位前,他的圓圓的麵孔白得發冷,兩隻眼紅紅的,用低微的聲音對我說:“我是王恒德的爹,你是成漢?”我說是。我已預感到有什麼天大的災難襲來了,焦急地問:“恒德生病了?”恒德爹兩眼的淚大河決堤似的流淌下來,一句話不答,走了過來,緊緊抓著我的手,“恒德昨天耍水淹死了……”耍水就是遊泳,恒德今年剛學遊泳。我哇哇地哭了起來。

趙校長來了。恒德的父親把兒子的鋪蓋打點好,卷起來,還有課本和文具,都收拾到一條牛毛口袋裏。

真想把偷銅鏡的事對恒德的父親坦白出來,但趙校長一直陪著,與恒德父親不停地說話,當時我心裏隻翻騰著一句話:“我把恒德害了!”我偷了孔夫子的心,卻讓恒德替我的罪了。

當天夜裏,熄燈鈴搖過不久,我摸黑走到大成殿背後,一心把銅鏡放回孔夫子的肚腔裏,但那扇窗戶早被閂起來,推了幾次推不開,我站在那裏愣怔了半天,不知怎麼辦才好。這麵銅鏡無論如何不能再留在身邊了,送不回去,也不該隨便扔了,那更加造孽,我慌亂地哭了起來。我想返回寢室。在朦朧的月光下,看見明倫堂前麵的一棵杜仲樹,枝葉在夜風中瑟瑟地響著,前天下午我和恒德為它才澆過水,“啊,何不把銅鏡先埋在杜仲樹下麵,總比揣在身上要心安一些。”我把銅鏡深深地埋在樹下麵。沒有遇見一個人。我哭著回到寢室。一夜沒有合眼,手不停地撫摸著恒德的已經空了的鋪位。我知道我已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好朋友王恒德,再也見不到他那溫厚的微笑和文靜的身姿了。我和他同歲,他在人世上隻活了不足11個年頭。

那麵銅鏡,我一直找不到機會送回孔夫子的肚腔裏。孔夫子失去了心怎麼辦?人沒有心活不成,這誰都明白,然而聖人或神沒有心卻仍能活著,仍能泥塑木雕地巍巍然坐在那裏,受人膜拜,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這不僅使當年的我感到困惑不安,而且愚昧的心裏竟然還十分同情他們,甚至有幾分憐憫,否則我和恒德就不會那麼恐慌,怕聖人暗中懲罰我們了。

那麵銅鏡我最終未能送還給孔夫子。58年之後的今天,它是不是仍埋在那棵杜仲樹的下麵?

回想起來,我當年對於孔夫子的死活其實並沒有一點真的傷感,說到底不過是一種愚昧和好奇而已。令我一生懊悔不已的是王恒德的死。直到現在,我仍覺得他的死與我當年的愚蠢行為有直接的關係。由於銅鏡的事才使得王恒德為我而憂慮重重,坐立不安,他在滹沱河裏遊水的時候一定思想不集中,心裏想著第二天返校之後與我一塊送還孔夫子的心的事。而且那幾天他明顯地消瘦了許多,連睡覺也很不安穩,半夜醒來一再小聲地叮嚀我:“以後可不能冒冒失失了。”這句話我一生沒有忘記,檢點自己一生的經曆,更覺得悔恨不已,十分對不住死去的王恒德。

王恒德是我失去的第一個朋友。他的短促的一生是很渺小而平凡的,世界上有幾個人現在仍能記得起他?他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之中也早已十分的模糊了,就像浮現在天邊的一抹煙一般渺茫的風景。這風景很快將與我一同消亡。但是他的死卻已成為一種永恒的沉重,壓在我的心頭上,這沉重的內涵就是無法消失的悔恨,我一直不能忘記他,就是由於他的死;如若他當年沒有死,還活到了今天,沒有這個悔恨,也許我早已把他忘卻了。人的一生就是這麼過的,悔恨常常比生命還不易消亡。

第八十九章 第一次繪畫創作

我自小癡迷於畫畫和泥塑,在拙作《學詩手記》裏提到過。第一次“創作”始於何年何月,真說不清楚,正如枝頭小鳥是如何第一回以聲音唱成了歌,小鳥是絕不會感知的。那是一種生命本能的顯現。即使再幼稚,也是真的創作,不是習作,因為並沒有向誰習過藝。

上麵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並非自詡為“神童”,實際上是自我獻拙。當年在我家屋裏屋外的牆上,村裏街巷,甚至在神聖的高不可攀的城牆上麵,都留下過我的手跡:木炭塗的,小刀刻的,幾乎成為村裏的“公害”。父親逼著我把我的那些“創作”全部擦掉了。但不可能擦得一幹二淨,總還留下隱隱的圖像。幾十年過後,妹妹說我家的院牆的上端還有當年創作的不少遺跡,看去更加神秘,我心裏暗自高興。

但我的第一次創作是什麼?是看米羅畫展突然想起來的,我當時邊看米羅的畫邊說:“這畫,我也畫過。”真的,那是畫在泥爐上的一雙眼睛,由於有了眼睛,泥爐活脫變成了一副人的麵孔。

記得我是在夏天的泥爐上“創作”的。我家在每年炎熱的夏季,為了避免屋裏起火,常常在院子裏生一個很大很壯實的泥爐做飯,是棕紅的膠泥捏製成的,集市上買的,十分的結實,能使用許多年,甚至幾輩子都用不壞。泥爐用柴草、高粱稈或脫粒後的玉米棒子當燃料,火焰很旺很歡,嗶剝作響。鐵鍋壓在泥爐上麵,從爐口吐出一伸一縮的紅色火舌,望上去甚是壯觀。我常常看得發呆。有一回突然生出一個幻覺:那泥爐像煞一張麵孔,有耳有嘴有舌頭,而且那泥爐像人一樣有體溫,用手摸摸爐膛,有如摸著人的臉龐。哦,對,隻差一雙眼睛,他就能活了。

於是我用木炭在爐膛麵上畫了兩隻大眼睛,頓時,泥爐就變成一副人的麵孔了。每當做飯時更像是一副笑的麵孔,而且笑出了聲音,舌頭紅紅的,一伸一縮,仿佛在說話。

這就是我的第一次繪畫創作,仔細想想,說是由我創作的並不恰當,是泥爐自己希望有一雙眼睛的。

我不但把我家的泥爐畫上眼睛,而且把外婆家的也畫上了。這一次的“創作”,父親不但沒有逼著我擦掉,還說看上去很像我們村的王村長的神氣。父親說,讓我長大了學畫,還給我從太原城買了一盒馬頭牌水彩顏料,1937年,在戰火中逃難時,我還把它寶貝似的帶在身上。

是的,有許多年,我真想成為一個隨心所欲的畫畫的,這個夢雖沒有做圓,卻並未破滅。

第九十章 迷人的轉蓬

寫下題目中的“轉蓬”二字,真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童年夥伴那樣的狂喜。這樣的狂喜,一生最多隻能遇到三五回。近幾年,我斷斷續續地像歌唱一樣寫了幾十篇有關童年的散文。莫奈說凡高畫畫時像小鳥在歌唱,我寫童年時的確也有唱歌的感覺。因此,我把這些散文叫做“牧歌”。但是,為什麼竟然忘了童年時令我迷惑不已的轉蓬呢?真正感到愧疚。我的童年的牧歌中,怎麼能沒有轉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