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不要把“愛”隻當作形容詞——艾青訪談小記

到今年3月,艾青就活滿了84個年頭了。前兩年他摔了一跤,傷的還是身軀的右半邊。十幾年前他苦笑著風趣地對我說,他的問題總是出在右邊。這回真的又應驗了。他的右眼早已失明,這十多年來,他用模糊的左眼看世界,常常失去平衡,十分容易傾倒。最使他難過的是右手臂傷得很重,寫字不能得心應手。近幾年他基本上告別了握筆創作的生涯。看書也非得用放大鏡不可。

去年5月下旬,鄭州正在籌辦一個世界童話節,想請北京的幾位文藝界名人和老前輩題詞。我叩訪艾青。那天,天氣晴好,艾青坐在充滿陽光的客廳裏看電視,情緒望上去很好。握手時我把他的右手握疼了,他罵了我一句:“你還是這個牛勁!”但我覺得他的手勁還不小,可能傷是在臂彎的部位。艾青答應題詞,他讓高瑛先擬個詞。高瑛在紙上寫了一句話:“把愛心獻給孩子。”在場的幾個人都說題得親切自然。我也覺得不俗。高瑛大聲讀給艾青聽,艾青幾乎沒有經過什麼斟酌,立即就作出了反應,說:“把愛字刪去。現在電視、廣告上盡是‘愛’字,把這個字用濫了。愛怎麼能當作形容詞隨便亂用?把心獻給孩子就可以了,愛全在心裏麵。”艾青這段充滿激情和雋智的話一下子征服了大家的心。他把那個浮擱在心外麵的“愛”字刪得多麼正確啊!在艾青的心靈裏,愛是個多麼神聖而純淨的字眼,決不可輕易地亂用,更不能玷汙它。這就是艾青智慧的風格,他不論寫詩還是做人,一向崇尚樸素和自然,他最憎惡的就是那種沒有真情實意的虛偽而浮誇的作派。

“把心獻給孩子”。艾青把題詞很工整地寫在紙上。看得出來,他是用全身心熱忱地寫下這六個字的。手盡管有點顫抖,字跡還是在蒼勁之中透出了一些靈秀之氣。他的簽名很小,圖章更小,這也是艾青的風格。

第七十七章 孟超談陳伯達的《不幾日記》——幹校雜憶之一

說起孟超來,都知道他因寫“鬼戲”《李慧娘》在“文革”期間遭到過嚴酷的批鬥。湖北鹹寧文化部幹校到後期,隻剩下分配不出去的“一小撮”還滯留在那兒,孟超和我理所當然地歸入其中。上邊不怎麼再管束我們,在外人看,我們顯然有幾分落寞和淒涼之感,但我們自己卻死鬼作樂,活得頗為自在。

老鬼孟超人瘦得三根筋挑個腦袋,成天歪著大嘴巴,叼支煙卷兒樂滋滋的。我當時寫過一首詩,詩裏說我用指頭在雪地上畫了個孟超:“光禿禿的頭頂/隆起的脊背/細眯的眼縫/凝視著人生。”有人望著雪地上的孟超,說:“呆不上兩天,太陽一曬,就化成了水。”孟超咯咯地笑著說:“正好,正好。”那情景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孟超感慨地說:“太陽一曬,有的人往上長,我卻隻能入地。我寧願入地。”孟超的這幾句話,我沒有寫在詩裏。

孟超有一肚子的故事,陳邇冬說他“鬼話連篇”。有一天,他講了一個陳伯達的故事給我聽,在座的還有幾個人。那時“四人幫”還沒有垮,他隻管說,我們隻管聽,一笑了之,過後誰也不再重提。但我一直記在心裏,我覺得孟超講的並非鬼話。

20年代中期,陳伯達和孟超同在上海大學讀書,陳比他高一年級,由於都喜好文學,常在一塊談論些寫作方麵的問題。一天,陳伯達對孟超說:“現在流行寫日記體的作品,小說呀,雜文呀,魯迅先生寫了《馬上日記》、《馬上支日記》。在魯迅先生的啟迪下,我最近也寫了一篇日記體的創作,題名《不幾日記》。”怕我聽不明白,他連說幾遍。他的福建口音很重,我以為他想與魯迅的“馬上”二字相對應,寫的是“不急”日記。他看我仍茫然不解,手指在空中比畫出“不幾”二字,我還是弄不懂,“不幾”二字風馬牛怎麼能連成一個詞?陳伯達很神秘地說:“你應當動腦筋想想嘛,幾字加一點是個什麼字?”我說是“凡”字。我又問他:“為什麼不幹脆寫成不凡呢?”我想,陳伯達一向很高傲,自以為了不起,“不凡日記”很符合他的心意。陳伯達哈哈大笑,說:“這麼寫文章就乏味了。‘不幾’差一點是‘不凡’,才有文學的特點,現在,有成千上萬個差一點成為不凡的人呀!”記得孟超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要看他在幾字上怎麼添上那一點吧!那一點可不容易添上呀,他多少年之前就寫好了《不幾日記》,隻等著有一天,添上一點,改成《不凡日記》”。

孟超死於“四人幫”垮台的1976年,他多半會想到陳伯達的《不幾日記》。可惜我當時沒有見到孟超,如見到他一定會對我說:“陳伯達的那一點到底沒有添上呀!”

當然,真的添上那一點,難道陳伯達就真的成為不凡的英雄嗎?

第七十八章 關於“弧”的玄想

我寫過一首題為《弧》的小詩。寫的並非夢境,是真實的經曆。1986年的夏天,我在天山南北茫茫無垠的沙漠和戈壁上,曾多次見到過一個奇異的景象,姑且名為弧。隻要天氣晴好,人在那種空曠境地,不論站著還是走動著,總能望見它,遠遠的,夢幻一般浮動著,卻絕對不是幻影。說“望見”其實不算準確,是它——這個神秘的在前麵浮動著的弧,默默地伴隨著我,誘引著我,減去了不少旅途的寂寞;它既是一種可見的希望,也帶給人以無法或難以到達的失望,但決不是絕望。這“弧”似乎包孕著一些人生的哲理,我很難把它說清楚。詩人蔡其矯看過這首詩,說:“有些神秘。”我承認。是的,隻有在那種極其空曠的境地,才能浮現出這個謎一樣的弧,別的地方(即使在大平原上)我從未看見過。狹窄地帶或處處遇到視覺障礙的城市,是絕對望不見弧的蹤影的。人世間有許多奧秘,它激發人和誘引人去探尋它,捕捉它,突破它,而奇跡(其中包括詩)常常就是這麼生發的。英國十九世紀有個著名的女作家伍爾芙,她說,外表陳舊的禮拜堂,“像一隻永遠航行而老達不到目的的船”。伍爾芙說的船,與我見到的弧,在感覺上十分的相似。

第七十九章 對人生的感悟和禮讚——序雲逢鶴詩選集《人·鬼·神》

今年春天,在北京一個詩會上,我有幸與詩人雲逢鶴相遇。那天到會的人很多,他穿過人群笑著朝我走來,帶著隻有久別重逢的老友才有的那種熱烈而深摯的歡欣。他說早在40年代在桂林出版的《詩創作》上便讀到過我的詩。我不知道他讀到的是哪幾首詩,心裏十分惶愧,因為那些詩,隻能算作習作,多半是很稚拙的,是我在荒寒的西北高原一座古老的山城讀中學時寫的。我懷著感激的心情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怔怔地望著他的顯得很年輕而紅潤的麵孔,我感到他的直射的目光是熱的,怎麼也不會想到,麵前的這個充滿活力的人與詩結緣竟然已有半個世紀之久。過了幾天,他來寒舍看我,交談得很暢快,談詩,談人生,還談到我的老同學詩人孫藝秋。他當年非常喜歡孫藝秋的那些略帶憂傷情調的幽美的小詩,而我當年的詩卻寫得很浮躁。我們還以平靜的心情談到幾十年來各自的生活經曆和遭遇。令我更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也經受過與我類似的困苦生涯。或許由於這種命運的緣分,使我們的心靈能毫無芥蒂,談得歡暢而投合。如果40年代就與他相識,我們一定會成為極要好的夥伴,記得一位外國哲人說,苦難和悲痛,常常可以使兩顆陌生的心靈接近。我還想補充一句:當苦難和悲痛過去後,在回憶和警悟之中更容易使心靈之間獲得溝通和理解。

詩人雲逢鶴返回海南島後,他那富有血性的形象和激情,不但讓我久久不能忘懷,而且還獲得了許多有關人生和詩的感悟。

近十年來,在各種場合(有些聚會與文學和詩並無關係),常常意想不到地能遇見幾個像詩人雲逢鶴這樣對詩懷著堅貞不渝的真情的老人,有的如雲逢鶴,盡管命途多舛,人卻顯得仍異常的頑健,笑聲如洪鍾,我相信他們年輕時一定是樂觀的歌手。有的神情黯然,然而一旦談起了詩,兩眼頓時會閃射出奇異的亮光,這一閃的亮光,就是詩。有一個在沙漠之中一片綠洲上生活了幾十年的教師對我說:“如果沒有詩埋在心裏,我早已死了。”他一定有過寂寞和悲傷,但是,他是一個真正堅強的人,他默默地寫了許多詩,一首也沒有發表過,他寫詩純屬心靈的需求。

幾個月前,記得就是詩人雲逢鶴來看過我的幾天以後,我抑止不住內心的衝動,幾乎發癡一般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有些古怪,叫《散文這個鬼》。其實把“散文”說成“詩”,把“鬼”說成“神”也未嚐不可。在這篇千字文裏,我引了榮格的一句話:“老年類似童年。”接著又寫了我認為童年與老年之間的區別:“老年人不斷地思考‘來’生,並且產生出生命上升的意欲。這個‘來生’,不是什麼宗教輪回,而是一個人經曆了種種遭遇,獲得了智慧的體驗和感悟,使老年人生發出生命的魅力與活力……生命能不斷地獲得超脫與上升,是與再生有著同等重大的意義的。而寫詩的人,又是最能體會到這種生命感的。”我的這些對人生的感悟,最初就是從雲逢鶴其人其詩給我的感受中引發出來的。

謝謝你,年輕的老詩人!

果然,最近收到了雲逢鶴寄來的幾首發著青春氣息的新作,他的詩的領域和感情的強度,比以往的詩有明顯的突破。他的生命和詩正在不斷地上升,顯示出深藏在心底的創作潛力。其中有一首《水》,詩人沒有著重寫多雨的海南島因台風給它帶來的災難,而是更為深情地抒寫水的恩澤。水“使世界溫柔”,“使顏色靈動”,詩人對生命之源的水的感念是非常親切而深摯的,把平凡而且流動不息的水,造型為可感的具象的境界,並且隱隱地注入了詩人對大自然和人生的理解。

擊退了死亡,站立

也是一種行進

這是引自另一首《鹿樹》中的兩行詩。十年前我去過海南島,十分遺憾,沒有看到這株令心靈震顫的有靈性的樹,它是被獵人射傷而不頹然倒下的一隻美麗的鹿。這兩行格言似的詩,凝聚了生命悲壯的體驗,同時也有作者對於追求理想人生境界的熱誠的禮讚。

從他寄來的這幾首新作,以及《人·鬼·神》中的另一些詩篇,可以明顯地看出作者孜孜以求的詩的境界,詩人在創作中盡量排斥空泛浮誇的語言,而且力圖覓尋和發現與他內心世界相應的客體,從而創造出既有個性又形成有空間感的具象。經過幾十年的人生冶煉,作者對詩的審美領悟和詩藝深厚的內涵,逐漸有了真切的理解和發現,找到了應當屬於自己的語言和精神世界。不能不承認,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裏,作者幾乎失去了真正的自己。當然,這不能完全怪他。

在《人·鬼·神》這部詩集裏,我很欣賞其中的一些小詩,它們是心靈裏閃射出的一束束靈光。這些精巧的小詩,透明而飛動,幾乎沒有任何刻意的雕琢,自自然然的,如《小鳥》就是從作者心靈裏用心血孵化出來的一隻飛翔的精靈。它們隻不過十幾行詩,但是要想生成這樣一首小小的詩,我深深知道,其難度無異於創造一個人間從未有過的生命活體。它在詩人的心靈裏究竟孕育了多久時間,詩人如何捕捉到這隻叫作“自由”和“希望”的小鳥,恐怕連他自己也難以說清楚。我也曾寫過一首題作《希望》的小詩,我的“希望”也是一隻從我心裏飛出去的小鳥。真難以相信,我們怎麼會在不同的境況中,都在心靈裏孕育出一隻名為“希望”的小鳥?天空為什麼有那麼多小鳥在飛翔和歌唱?我相信都是渴望飛翔的詩幻變而成的。人的感情世界是相通的,我相信。我更相信苦難能孕育出會飛翔和歌唱的希望,否則詩將絕種。

我很欣賞《水》的富有哲理的頭三行詩:

台風已經過去

整個季節

我們收獲了水

苦難已經過去,我們一生收獲了一首首沉甸甸的詩。詩和水都是永恒的,永遠不能背棄它。

第八十章 與呂劍的通信

牛漢致呂劍

劍兄:

你好,我常常在心裏祝願你長壽。《石頭》蒙老兄喜歡,謝謝。我曉得,朋友們隻要見到它,會看看的,能從中得到一點我近幾年來的訊息(生命的、生活的)。詩還是寫了一些,不願送出去;我十分固執。寧願守著一個孤獨而自在的境界——我永遠不會頹唐,有時還須付出代價,才可守住這點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近兩三年來,我才練習寫點散文,我極欣賞這個“散”字。聶紺弩老兄晚年獲得了這個“散”的空曠境界,他真是個智慧的精靈——他真正地成了一尊濟公和尚那樣的人精!花城出版社近期可能印出我的一本散文集子,多半是回憶童年,很單薄,隻有八萬來字,寄到之後,一定奉上請兄評正。近兩三年我已寫了有六十幾篇散文,多半發在《文彙·筆會》、《隨筆》、《南方周末》、《當代》等報刊上。我是頓悟了人生之後,才寫起了散文的。我真正欣賞的散文並不是很多(近十四年來),有幾大家我憎厭極了,他們多半是八股,少有個性。我欣賞的範圍也許過於窄了。近幾年有些年輕作者寫得很不錯。老年人中我愛讀黃裳、舒蕪、老兄、金克木、施蟄存、孫犁、汪曾祺、馮亦代、張中行、林斤瀾,以及邵燕祥、賈平凹等,也不過十數人而已。

畢奐午老先生,我近幾年見過不少回,隻要到武漢,總要叩訪他。他的人與詩文,他的生活情境,都是一種淨界,到他那裏,能呼吸到真正的人的氣息。他幾乎成了一個美麗的孤島。過幾天,我一定寫封信向他請安。

真希望你在體力可以支持的情況下,能寫點散文、雜文之類,有時候寫作也能強化人的精神,使生命得到解脫和升華,千萬不能辜負了朋友們對你的期望——當然,盡量注意身體,不能累過頭。看你的字跡,我斷定你的心神是健康的。我仍記得你的爽朗的笑。

匆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