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安
附:呂劍致牛漢
漢兄:
你的長信很使我激動。你打心裏想著我,令我有說不出的感激。
我也欣賞這個“散”字。寫散文,不容易使人做作,更能見出真性情。想不到你於“頓悟”之後,寫了那麼多的散文,真叫人高興。(並不排斥寫詩)就我所見到的我都喜歡,風格雄渾,感情凝重,樸素真切,而又行文自如。人文如一,你真是一條北方漢子。你勸我也寫,這是對我的莫大鼓舞。隻要精神、體力好一點,我一定還是要寫的,是的,要寫。(我過去寫的有些文章,總不免有點火氣,我要學著寫得衝淡一點。)
甚至我還想依你以前的囑咐,寫點回憶文章。
真想將你的信發表一下。它本身就是很好的散文,而且對於你的朋友,也是一種慰藉。
前些日子,曾寄“美麗的孤島”一信,並附去小詩一首,尚未得其回音。奐翁來信曾談到你,談到我,談到“充實之謂美”,令人感甚。的確,孟子這句話說得真好。“充實之謂美”,人如此,生活如此,藝術亦如此。但要達到這一境界的較高層次並不容易,不過,也並不是不能夠某種程度地達到。
你竟遠征過西域!看了你高昌古城遺址的照片,還是當年風采,隻是眉宇之間顯露出有點“憂思”。這是很自然的,可以理解的。現在回贈你一幀,是去年春天在我小院子裏照的,從照片上看不出什麼病態吧?——我固然心髒不好,但主要的還是神經功能問題,困擾殊甚。這大概是一生經曆的後遺症吧!我還不夠超脫。
為你塗抹了一張字,不滿意,寫到最後有點累了。將來當另寫一張補過。
還記得胡拓《在邊緣上》一文及有關的材料嗎?如果《新文學史料》用不上,盼托編輯部寄還我。我想,總應當盡到對於一位故人的責任。謝謝你。
恕不一一。順頌
年禧!
第八十一章 任何主義都與你無關——致姚振函的信談《感覺的平原》
直呼朋友的名字,就如童年時的高粱林裏或收獲過的田野上呼喚夥伴的那種叫法,加上“先生”、“同誌”、“詩友”、“兄”之類的字就喊不出聲來。我這麼解釋,想來你一定能更真切地理解吧?我非常後悔,沒有到野三坡去談論你的詩。本來是決定要去的。臨走的那天感到頭暈,老伴兒擔心血壓高,出什麼問題。那時,我已仔細讀了你的這本《感覺的平原》。真有走在大平原上的那種感覺。沒有視覺的或心靈上的任何障礙,獲得了真正的空曠的境界(我在一首長詩裏苦苦尋覓過這個惠特曼和裏爾克一生尋求的命運的故鄉)。許多感覺(感觸)是自然地生發出來,呼喊出來的,不是邊讀邊思考出來的邏輯性的語詞,連感悟都來不及,是直接的心靈的交流。讀了你這些極大平原天性流動的空靈語言,感觸很暢快,每個詞語,每行詩,都撫慰著我的敏感的(生命的)呼吸孔道。謝謝你的這些詩。是的,讀這些詩(不是某一首詩),如前麵說的,有立在或行走在平原上的無拘無束、無邊無際的大感覺。每首小詩裏都因浸透平原的性格而流溢出大的氣息。進入這個境域,我想作者不知道經曆過多麼艱難的跋涉與思考,才回歸到生他養他的這片生命和詩的大平原淨界。也不能僅僅看作是回歸故鄉故土,而是進入了一個比故土更廣闊的另一個大平原。這個大平原,是姚振函的大平原,它不是與河南、山東、山西相毗連。在我感覺,是與史蒂文斯、狄蘭·托馬斯這些極遠詩人開拓創造的境地相通。至少我有這個感覺。詩集的第一首詩就觸動了我渴望呼喊的心靈。好久好久沒有呼喊一聲了。麥子熟的瞬間感覺,也十分真實。一首詩,一次愛情的顯現或生成,就如麥熟一樣。“麥熟一晌”,幾乎是突然的。這感覺,也許有人會說:這詩句,這些小感觸,小情趣太平凡、平易了,但我讀起來卻有深意(也許連你都沒有想到)。讀你的詩,的確如裏爾克所說,詩文激發產生出某種使讀者進入創作並且超越作品的期望,引起讀者的不隻是近似重複的共鳴,而是引起和引爆另一首詩(與這首詩幾乎無關)。
好詩都能有繁殖和引爆的性能。《什麼鳥在頭頂上叫》有一行很神:“它是否也在回憶我呢”。這一行詩開掘的很深,是許多寫鄉土詩的詩人都沒有領悟的天籟,比大平原還寬闊的另一個空間,情境,我以為並不是武斷。你的這些小詩,語言情境都是大平原的自白:“唔,那個村子裏死了人/是誰呢?”多麼親切,隻有生活在這首小詩的境界的鄉親們才曉得是誰死了。死了的人是幸福的。澆水之後的莊稼漢在地邊蹲著的姿態我也非常熟悉,童年時我也曾與父親一塊澆過地,旱透了的土地,如何把一滴滴水吮吸到深處,隻有農民能聽到土地吮吸到水時的聲音。水澆透了,不僅隻是水的作用,似乎還有土地的感激的淚水。你的所有這些平原上的詩,絕不是那些觀光旅遊者能寫出來的,甚至不是一般人能以感悟到的。詩是另一種莊稼(這個感覺也許太實)。因此,在這個世界上,這片大平原上,詩不能沒有,有了詩,大平原才更是個大平原。《壟行》有很深的人生哲理。從這一端到那一端,有時要經過一個“茫然的過程”,這“茫然”不是一個平常的形容詞,而是一種很深的體驗。“那一端幾乎就是彼岸”,“永遠熟悉永遠陌生”,寫詩也如此,寫到最後一行最後一節,常常有這個感覺。“那水在幹旱的氣候裏跋涉而來/一邊思索,一邊趕路”,也是使人敬畏的兩行詩。你看,我可能也有你的那種感覺器官或神經,有時讀到前幾節詩,你的後一節詩與我心裏的詩幾乎一塊出現了。仿佛這詩是我與你一塊創作的。當然,我還想寫你詩裏沒有的一些語言。這正是你的這些詩的靈性。詩為什麼能把人感動得如此之深,我常常為此而流下熱淚來。我有時寫詩,並不是我寫它,而是它自己湧現出來的。詩的語言常常是自動來的,意想不到。如我的那首《麂子》的最後一行,“麂子,不要朝這裏奔跑!”是上帝向它喊叫了這一聲,而不是我喊的,我聽了這一聲都感到驚奇。我個人寫不出這一行神意的詩。
這種創作體驗,你或許也有。《播種》使我看到了梵高的畫,而且比梵高的那個播種者還要具有神性。梵高的畫麵上,土塊非常美,有渴望受孕的激情。讀你的這類小詩,覺得你把詩的靈性注入了土地的肌肉、血液、夢境之中了。詩使大平原第一次動情了。這動情的姿態與景象,不是古老的,而是過去沒有的純新的詩意。海德格爾在他的文論裏寫到了這種審美的深邃的屬於創作者的感動。我不諳什麼理論,但我能感悟到一些甚至理論家都還沒有談透的地方。創作者的境域,我以為永遠比理論家的天地要深遠。創作不從屬於理論。我是邊讀邊寫下自己的感受和感悟,你的詩集就擱在手邊。看到《響晴響晴的天空》,詩流蕩著空靈的心緒。平原人的感悟,城市人無法接受。“響晴”二字是古老的民間詞語,我的家鄉也這麼呼叫晴天。我對漢語中“響晴”有我個人的奇特的感悟,就在這一瞬間,我想寫一首短詩《響晴》:“走出家門,還沒有抬頭望一眼天,已經被海青色的聲響淹沒了。”顏色與聲音交融而成的和諧的境界,漢字中有不少神奇的創造。如“蒼天”,天能是蒼的嗎?我家鄉把“蒼”看作灰黑之間的顏色。“蒼”中有深沉的悲涼,讀“蒼天”非得大聲地哀歎,才能把“蒼”的內涵傾吐出來。一時的感悟,寫這些話,不見得有什麼詩意。你的詩,的確能引發我許多的遐想。信寫得太長了。還可以一直寫下去,就像一個人走在大平原上,走在長長的田壟上,並沒有同伴,是一種自言自語。你的詩大半就是自言自語,如陳超在《平常心》文中說的那些話——無法定性的感受。也許是你的個性,也許平原的氣度如此。我在你的這些詩裏沒有聽到你唱過一聲,悲的歡的都沒有,也沒有聽到一聲呼吼,有一首詩寫沉悶中渴望洪水的意緒,我讀完這首詩的時候,不由得長長地吼叫了一聲,你為什麼不吼叫一聲呢?你的詩觸發人去吼叫,也許正是詩的力量。我讀你的詩,絕想不到詩外的東西,離開你的詩,無法評論它,什麼現實主義、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什麼後現代主義……全與你無關,它們無法管束你、剖析你。你的這些詩隻屬於平原,無邊無際的大平原,大境界。你的這些詩,適於坐在平原上的一間小屋,一個向陽的牆角,或者與幾個朋友靜靜地慢慢地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或者幹脆坐在一片樹陰裏,由你(隻能由你)用自己家鄉的語言去吟誦。現在更懊悔沒有去野三坡,聽你吟誦這些詩。回頭看看上麵寫的話。竟然沒有想到分段,這大概是老年人的弱點,請見諒。
第八十二章 說《犁青山水》
犁青詩家:
首先遙致敬意與謝意。幾次收到你轉寄來的香華女士的詩文集,這次又收到《犁青山水》,心裏十分不安,早該向你表達我的感激之情。記得兩年之前在北京和平裏“和平之夜”詩會上,我曾有幸見到了你,你安詳寧靜地坐在人群中,沒有誰為我介紹,人太多了,如果是個小型的座談會,一定會有交談機會。那個詩會太鬧囂,我不適應,隻坐了個把鍾頭,就悄悄地離開。雖然沒有交談的機會,但你的淳厚的神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三四十年來,由於人生的遭際和心緒的沉鬱,我平常極難與第一次見麵的人熟識起來,這可悲的性格一時無法改變。希望你能諒解我這個頑固的弱點。《犁青山水》從裝幀到內容使我聞到了撲鼻的清氣,素雅的藍色,是山的色澤也是水的情韻。這大自然的純淨的氣息與氛圍,我多麼渴望它能在我的胸間回蕩不已,好久好久沒有聞到過這氣息了。因此,整整一個上午,我沉浸在你的詩的情境之中,深深的呼吸著詩。從我和你的詩的氣質來看,差異是一目了然的,我的近三四十年的詩裏,幾乎失卻了清新的色調(四十年代初,我的詩還沒有失去單純的心境),越來越顯得苦澀與重濁。但就我的個性來說,我是更接近質樸的風格的。我讀你的詩,強烈地而不無傷感地使我回憶起童年少年時的生活樂趣,你的詩撫慰著我遍布血傷的心靈。廣闊的人生非常需要你這種清靈的流動的詩。我特別喜歡《故宮的門》、《井》、《石磨聲聲》、《懷紀弦》等短章。從這些詩裏我似乎了解了你的性格。你的詩,其實是我失落的夢境。你的詩(不是說個別的詩,是整體而言)通體地透明,是極難得的素質。然而,要想經常的具有這樣的純情,並不受身心之外的雜物汙染,是多麼不容易嗬,需要付出難以想象的抗爭的力量。我有這個體驗,詩裏的純,不是天然的,而是經過心靈的淨化提純才能得到的。從這點來說,你多半是一個既樂觀又堅毅的人,你飄泊四方,但從沒有忘懷祖國與故鄉,沒有忘懷詩。
近十年來,我寫了一些詩,雖然數量不多(約有三百首)但我已幾乎耗盡了全生命的心血。書印了幾本,印數不多,手頭隻有一冊詩話集:《學詩手記》,寄了請翻翻,不必細讀,隻有幾篇文字(如談論綠原與曾卓的)還可抽暇一讀。今年年底,我有一本抒情詩選出版,書出後一定奉上請正之,這本選集裏我多半選80年代之後的近作,仍不成熟,隻不過經曆了一番探索,有了些許頓悟(對人生,對詩)。早年寫的詩極不成器,多半是些夢一般的生活的記錄,遠沒有到達詩的聖境。當然,現在我仍在跋涉,也並沒有到達一個包孕遠景的什麼彼岸。
再次謝謝你!祝
筆健
又:張香華女士的人與詩都是純淨的,人性的,我喜歡她的詩文。
第八十三章 我的腳與砍山鞋
我這大半輩子受了不少的委屈,朋友們當然曉得,但絕不會想到最受委屈的是我的這雙腳。離開家鄉半個世紀來,我幾乎沒有穿過幾雙合腳的鞋。我個子高,腳當然跟著也大,但是,大得實在有些出奇:一、腳背弓如羅鍋橋;二、腳掌寬而厚;三、五個腳趾自由散漫,不願並攏,形似分趾科獸蹄。為什麼會長得如此醜陋?可能與我抗日戰爭時流亡到西北高原,沒錢買鞋,一年四季穿草鞋有關係。幾十年來,什麼都被改造過,隻有腳安然無恙,還是可愛的老樣子。
一家人總為我的腳操心,去年兒子給我買了雙特大號的旅遊鞋,雪白顏色,綿綿軟軟的,手(不是腳)感很不錯,長度也夠,但鞋麵仍嫌矮仄,到現在還沒穿過一回。近十多年來,我常出差到外地,真想有一雙能翻山越嶺穿的好鞋。
幾十年來,每當在人生道路上苦苦跋涉,而穿不上一雙合腳的鞋走路,實在苦不堪言。因而十分思念小時候(十四歲之前)在老家山西定襄穿的那種家做的“砍山鞋”。
小時候,成天淘氣耍野,一個月不到鞋就穿成了“獅子大張嘴”(祖母的話)。後來,媽媽和姊姊為我們兄弟幾個專做從太行山下來的山漢們穿的那種“砍山鞋”,才可以勉強穿上一兩個月。為什麼專做“砍山鞋”?這鞋又如何能以砍山?這是因為這種鞋不但加厚鞋底,而且鞋幫子也得加厚,還必須如納鞋底那樣密密縫縫地“實納”才行。這種鞋硬梆梆的,砍到地上砸個坑。為了耐穿,我們還用槐樹角的汁兒一滴滴地塗到鞋麵上,再三再四地塗,直到把鞋塗得光光亮亮為止,遠遠地就聞見了濃重的槐角的氣味,走起路來噔噔地響,十分有氣派,而且水陸兩用,下雨時還可當雨鞋穿。它本來是山裏人們穿的,他們進城賣山貨,都穿的是這種“砍山鞋”。他們翻山越嶺地從大山深處走下平川,鞋還好好的,家鄉人便相信這鞋一定能砍山。大山,遇到這種鞋,也得服了它。
當然,現在如果我穿上早年那種砍山鞋,在北京城裏走來走去,說不定還會引起人們的一番好奇。瞧,能發出槐角味兒的鞋!還會問我:這是從哪國進口的新奇樣式的鞋?
我這雙無法改造的腳,直到現在還是天然老樣子。我見過一些腳,腳趾相互擠壓得全變了形,都是從小穿小鞋的緣故。但他們的鞋很好買,而且穿上後腳看著文雅,但裸赤時卻不堪入目,早已不是天生的腳。有許多年,在“運動”中整人叫做“穿小鞋”,可見穿小鞋有多麼痛苦!我這雙腳跟著我受了一輩子罪,但我從來沒有管束過它,擠壓過它。它真幫了我的忙,如果沒有這雙天賜的大腳,我可能跋涉得更苦,走不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