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想穿上一雙砍山鞋,去遠方遊蕩,去翻山越嶺。砍山鞋,多好的一個名字,多美的一個意象,應當寫首詩讚美它!假如安徒生現在活著,聽說人間有能砍山的鞋,他一定會寫出一篇神奇而有趣的童話。

第八十四章 給塞風的一封信

塞風老兄:

近好!好多年沒有寫信給你了。這許多年來我最不願寫信,也不記日記,這大約是50年代曆史的陰影太重了,我一時還無法擺脫掉的緣故。我這個不願寫信的問題,已經遭到許多好朋友的責難與抨擊。這兩天才寫了幾封信,但極難完全改過來。我常常思念你,一想到開封那段艱難的歲月,就想到我們幾個朋友(金傘、青勃、欒星、林澗)當年的患難情誼。你那麼義氣,那麼爽朗,給過我和海華不少的真摯的支持與幫助,我一生不會忘卻的。前幾天,金傘女兒打來電話,說金傘在病中常常提到你和我,他很想我們,當作親兄弟一般。那幾年的友情是人間最純正最美麗的心靈的交往與交流,沒有一點私心雜念,絕沒有現今許多世俗的可怕可恥的非人的勾當。我們的兄弟情誼不會因任何衝擊(包括1955年和1957年,以及以後的動亂)而失落,已經成為我們心靈的一部分血肉了。咱們幾個,近十幾年來都堂堂正正的,沒有墮落,稱得上是真實的人。你與金傘的詩,越寫越純正了,這說明你們的人格你們的創作的品質,在最艱難的日月裏一直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和高尚的追求,否則早已成為氣息奄奄的庸人或可恥的禽獸了。我從詩裏能品味出你們的苦難人生和堅貞的性格。我也常常從另一類人的詩裏窺出虛偽與陰毒。你的詩集(包括你與李楓的合集)收到當天都細細地讀了。近兩三年來,在一些筆會,一些詩人聚會上,我與不少詩歌界的朋友們評說過你的詩,還有沙鷗、還有公劉、燕郊,當然還有金傘的詩。這些年(近10年)你們漸漸地上升到一個光亮的真正的詩的品位,而不是下沉,一點沒有。這些上升的老人近40多年來都經受過人生磨難,對生命、人生、曆史、文學以及詩本身,有了真正的覺醒與血淚的體驗,終於得到美麗的最後的結晶,這晶體堅硬而透明。這是曆史的一道彩虹。我有過一則文字(香港一個報紙記者采訪錄),題目叫《文學界的老生代》。這老生代是中國特有的人文現象,是中國真正的浸透了血與淚的民族精英。

近幾年常常讀到你的詩文。我寫得少。過幾天寄一本新出的散文集子,請你與李楓指正。我寫散文不過三五年,想努力把自己鬆散到解脫到一個更廣闊範圍的自由的境界,不願再呆在那個無法回轉生命、如站籠似的囹圄之中。

我的粗疏作風,請你諒解。

我永遠感念你對我一家人的兄弟情誼與關懷。

天黑暗下來了。我剛剛作了外科手術,出了不少血,已臥床好多天。在病中,想到了許多朋友。我也寫信給金傘了。

匆匆祝全家都好。

李楓同此,不另寫。

1994年11月23日

第八十五章 騾王爺——童年牧歌一章

我的故鄉,也可以說是我的童年世界裏,把天上地下的神都叫做爺爺:老天爺,土地爺,財神爺,關老爺,灶王爺(不叫奶奶),牛王爺,馬王爺,多得數不過來。祖母講過一個騾子成不了神仙的故事,情節都忘了,隻隱約記得一點,說:騾子的相貌和蹄腿都生得很威武氣派,而且很能幹活,但不算是正經牲口,它非驢非馬,非公非母,命定是個苦命的奴才。神仙們有的騎馬,有的騎驢,還有騎老虎獅子的,沒見過一個騎騾子的。可是我從七歲那年起,就把騾子尊為神仙,叫它爺爺。我對祖母講過我為什麼把騾子叫做爺爺的理由,祖母高興地說:“該叫,該叫。”我一直不敢對母親說。母親不信鬼神,也不信什麼命運,所以她才敢懷裏揣著菜刀,單身冒險去謀殺閻錫山。我四十年代寫過一首詩讚美母親的英雄行徑。在家裏,我隻在心裏叫騾子為爺爺,不敢聲張,它隻是我的騾王爺。

下麵說說我為什麼要把騾子尊為神,叫它爺爺?得仔細地講,否則大家莫名其妙,以為我是榮格說的那種迷戀童年的精神病患者,在癡情地說著夢話或鬼話。

我的故鄉地處高寒的晉東北半山區,離雁門關和五台山都不遠。一到深秋,太陽在天上像一個熟透的大紅柿子滾落到山那邊,晚霞正如一攤爛柿子泥。冷風立刻吹得人直打哆嗦。但在野地裏頑耍成性的男孩子們,不肯穿上衣裳,仍赤條條地跑去跑來,或者在五道廟門口的空場上,連喊帶叫的摔跤。人一旦靜止下來,便想找個避風的地方去暖暖身子。

每年的這個季節,寒節與中秋節之間,孩子們都曉得有個地方異常地暖和,那是個十分隱秘的地方,而且要冒著風險,它就是村邊官道上被大車碾壓成的一段深深的車道溝,就是通常人說的車轍。由於路麵坑坑窪窪的,有一段夏天常聚成一汪水,有時變成爛泥坑,秋天之後,泥坑才漸漸幹涸,被車軲轆碾成綿細的泥土,有一尺多深,枯夏旱天赤腳蹚過去,腳心燒得生疼。

五六十年之後的今天,仍記得清清楚楚:七歲那年,入秋之後,在滹沱河遊了最後一回水,一上岸,渾身冷颼颼的,我和二蠻、元貞幾個小夥伴一陣風跑向官道,鑽進上麵說的那個溫暖的綿細的土窩窩裏。讓一個小孩子瞭哨,看見有大車過來,喊叫一聲,我們立馬鑽出來讓車過去。車溝裏的土固然綿細如粉末,但顏色黑灰,還有一股熏人的牲口糞尿味。對我們來說,牲口糞不算臭,尿味卻直熏得人憋氣。然而這一點點氣味,隻要挨過一會兒就香臭不分,全聞不見了,仿佛我們也變成一攤臭泥。這時隻有一窩熱熱的厚厚的細土,讓我們裸赤的肌體裏裏外外地得到享受。太陽下山好久,天暗了下來,這個暖和的土窩窩,一時仍冷卻不了,小身子深深地埋伏在裏麵,連心肝五髒都透熱透熱的了。這時人常常迷迷糊糊地陷入一個黑甜的真正的泥土夢的深處。

人像融化成夢似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夢境天崩地裂!渾身火辣辣地被什麼抽打得痛醒過來。一個趕大車的老漢,叭叭地揮著牛筋鞭子,朝我們幾個狠狠抽下來,身子疼得鑽心,我們飛跑到路邊一個土坡上,這才看明白,為我們瞭哨的小孩不知到哪裏去了。大車停在離我們隻有一步遠的地方。一匹高大的棕紅色的騾子兀立著,籲喘著白氣,兩隻明亮的大眼睛朝我們射來讓人膽寒的嚴厲的光芒。趕車的老漢把我們痛罵了好一頓,他說要找我們的爹媽去告狀,“不是我這匹老騾子眼明心善,你們這幾個早已叫車軲轆碾成肉餅,去見閻王爺了。”趕車的一定驚嚇壞了,他坐在路邊抽了好幾袋煙。他真是個好老漢,幾次走近那匹騾子跟前,用手撫摩騾子汗濕的光亮的頸部,回頭大聲朝我們喊:“還不給騾子跪下來,是它救了你們的命!”我們三個一齊跪了下來,我不由得叫了一聲“騾王爺”!

當天晚上,才曉得騾子救我們的詳細經過。

村裏人說,天快暗下來,那拉炭的老漢想盡快回家,叭叭叭地一路揚鞭,一路吆喝,車走得很快,當大車趕到了我們的溫暖的土窩窩的一瞬間,騾子猛然收住蹄腿,一動不動,同時噅噅地仰天長嘯起來,顯然是想喚醒麵前的幾個沉睡的生命。老漢一鞭一鞭地抽打騾子,那騾子死不肯邁步,耳朵被抽出血,還是不動,趕車的老漢坐在車上,感到有些怪,朝前朝下看看,什麼也沒有發現。想想看,我們幾個孩子隻把臉露在土外麵,臉上蒙了一層土,灰灰的一片,天又有些昏暗,真分不出是人還是土。但長“夜眼”的騾子眼尖,看見有一個孩子在車道溝裏蠕動了一下,也許聞到了人的氣息,騾子仰起頭朝後穩住了車。隻要騾子再邁一步,我們幾個必定死在車輪之下,世界上就不再有我了。

我們從地上爬起來,一起擁到騾子那裏,摸摸它汗涔涔的頭部,哇哇地都哭了起來,仿佛生命又一次得到誕生。

騾子既然曉得救人,它一定有一顆仁慈的心靈,當我們跪在它麵前,撫摩它的頸部,它心裏不知想些什麼?我隻聽見它的鼻孔很響亮地噴著白色的熱氣,還看見它的蹄子不停地搗動著,它一定是在跟我們說話哩,說什麼不知道,但大意我明白,它說:“我很高興。”

那個夏天,我用膠泥塑造了許多動物,我想塑一匹騾子。我到東古城挖了一籃子膠泥,那裏荒蕪的樹叢中有一個洞穴,裏麵的膠泥質地異常好,棕紅透亮,正好塑那匹棕紅的騾子。這裏的膠泥,父親說,城裏的孔夫子、財神爺,還有許多廟裏的神都是取的這裏的膠泥塑的。我心裏想,用塑神的膠泥塑這匹有靈性的騾子,一定能塑出一個真神。現在,我寫這篇散文,詞語為什麼這麼土,因為我總想著必須用膠泥塑騾王爺!

60多年過去了,許多神都已死亡,騾王爺卻神一樣地活在我心裏。

第八十六章 一個溫暖的人——感念作家靳以

題目中的“人”字,本來寫的是“作家”,我改成了“人”,我覺得“人”更美好。談論到一個人,常常用“熱情的”或者“冷酷的”詞兒來表示對這個人的肯定或否定、讚揚或憎惡,極少說“溫暖的人”。劃分人的類別也許是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盡管按階級成分、社會地位,以及職業性能都可能劃,但常常劃不清,也劃不準。我也有個劃分法,以冷暖來區分:一類是冷性子人;一類是暖性子人。當然隻在心裏劃,從未對誰說過。我這裏讚美的溫暖的人是我國已故著名作家靳以。我覺得以“溫暖”二字概括靳以的人和作品的素質和特點,再確切不過了。

把溫暖與靳以聯係起來最初是來自我對他的作品的感受。大約1938年或39年,當時我在隴南山區一所專收戰區流亡學生的中學讀書,看到了一本叫做《聖型》的小說,也許是散文集,作者靳以,這名字也是頭一回見。我所以從圖書館選這本書看,是因為書名很怪,我想看個究竟。書的內容細節現在完全忘了,但是它給我的感覺卻是異樣的溫暖。而且這溫暖,直到半個世紀之後的今天仍然沒有冷卻,仍溫暖地存聚在我的心裏。

我是冬天讀《聖型》的,住在一座破廟裏,既孤獨又寒冷。靳以作品的語言和情感所釀成的氛圍,是那麼地柔和而親切。我當時寫過一首小詩《燈》。記得我在詩裏寫著:“冬天,人們有一盆火,烤手,烤腳。我有一盞燈,在心裏,又紅,又亮,又熱,烤我寒冷的世界。”(大意)這首小詩是我在寒夜讀《聖型》時即興寫的。我默默地感謝,世界上有個作家叫靳以,他為我寒冷的心送來一盞燈,又紅,又亮,又暖。

這盞點在我心裏的燈,一直沒有熄滅。1944年下半年,我已是個大學生,生活在陝南漢江邊的一座小城。我把那幾年寫的詩收為一集,想送到大地方去出版,其中有長詩《鄂爾多斯草原》,發表在《詩墾地》的詩輯《草原的音息》,還有一個五百行的詩劇《智慧的悲哀》(當時在重慶藝專演出過),詩集取名為《野性的脈搏》(詩集中一首詩的題目)。我寄給複旦大學一位好友,希望他能請一位前輩作家寫篇序文。回信說,在複旦大學執教的作家靳以先生答應寫序,並且推薦給一個叫“雅典”的書店。這真使我欣喜若狂。萬萬沒有想到,寫序的人正是我所仰慕的燈一般溫暖的作家靳以。我的朋友和我非常感激靳以先生對我這個遠方陌生作者誠懇的幫助。但是由於大後方動蕩的局麵和日益加劇的白色恐怖,靳以先生被迫匆匆地離開重慶到福建去教書,這部詩集終於沒有得到出版的機會,而靳以先生答應寫的序也未能實現。這當然令我很難過。但我完全能諒解靳以先生,因為過了不久,我也由於同樣的原因被迫離開了大學。

1946年冬天,我和幾個朋友一塊到上海江灣複旦大學拜訪靳以先生,才第一次見到這位給過我溫暖和幫助的作家。靳以先生說,他還記得我,對答應寫的序未能完成感到抱歉。我早把寫序的事忘了,他還記得,這更使我感動不已。他說話的聲音、微笑和眼神,像朋友似的親切。我一生交往過的前輩作家很不少,但作品和人溫暖如朋友的親切的作家,卻並不是很多。

1953年,在北京煤渣胡同《人民日報》宿舍又見到靳以先生,他和胡風等作家來北京參加英模大會。我們一塊暢談了很長的時間。靳以先生一點不顯老,聲音和微笑還是那麼溫潤而親切。可是,從此以後,再沒有機會見到靳以先生了。他於1959年去世,距今已有三十五個年頭了。

寫到這裏,我又記起一件事,1958年夏天,我恢複工作不久,當時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的王任叔(巴人)交給我一部靳以的選集,讓我在業餘時間代他看看(我當時頭戴反革命帽子,沒有擔任責任編輯的資格),我很感謝巴人對我的信任。對靳以的這部選集,我懷著深深地感念的心情做了全部的編輯工作。之後,社長王任叔作為責任編輯簽發了這部書稿。記得我當時告訴了王任叔,我與靳以先生的那些交往,我也說過靳以是一位能給讀者心靈以溫暖的作家的話,王任叔很讚賞我的這個缺乏階級觀念的評價和審美的感覺。

靳以先生,在我的心靈裏,是一盞不滅的燈,永遠亮著,默默地閃射著一束光芒,並不灼熱,卻很親切。

對於給過我溫暖的人,特別是在那些艱難而寒冷的日子裏,默默地愛護過我的人,我記得格外地清楚,到死不會忘記。原諒我吧,在友情上我也許是個很古典的人,而且有偏執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