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小張老師
我上山西定襄縣立第一高級小學時,有兩位張老師,一位是老張老師,一位是小張老師,大家都這麼叫。我得先說說老張老師,然後集中憶述小張老師,這篇回憶主要是寫後者的。
老張老師本名張夢九,是我祖父的同窗好友,就因為這點關係,他待我特別的親切。生我那年,祖父已死了6年。老張老師教書法和國語,國語隻承擔一部分任務,他教我們學普通話。正式課文由小張老師講。現在還記得老張老師教普通話時專注的神態和洪亮的音調,有一段普通話他宣讀的異常有韻味:“盆兒呀,罐兒呀,我的老婆伴兒呀。”每當他抖動著胡子念到這一段,學生們就哄堂大笑。我是班上最頑皮的學生之一,老張老師有一隻手有六個指頭,家鄉人叫他“六指”,在大拇指的一側,多出一個小型的指頭。他在黑板寫字時,“六指”總是顫顫搖搖的,十分活潑。有一次,老張老師在教室裏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他的“六指”。老張老師回過頭來,我已裝作沒事人似的端坐著。但老張老師看看身後幾個學生,斷定是我幹的惡作劇,他對著我說:“史煥文的孫子,站起來!你又在胡日鬼。”我乖乖地站起來,低頭默認了。老張老師讓我說說為什麼對他的“六指”發生興趣,我說:“我以為它沒有知覺。”“沒有知覺就該作弄它?”我說:“我常常摸我奶奶的脖子後麵的兩個瘊子,奶奶說沒知覺。”引得同學們又笑了一陣。老張老師讓我坐下。他回到講台上,對大家說:“記住,嘲笑人的生理缺陷最沒出息。”父親後來聽說我幹的惡作劇,把我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領著我到老張老師家當麵賠罪,老張老師讓我臨顏體字,說:“你祖父喜歡顏真卿的字,他說寫顏體字,能使人的性子穩重點。”老張老師一眼看出了我缺乏這種氣質。
現在我來說說小張老師。小張老師總是板著冷冰冰的麵孔,他的麵孔仿佛是琉璃的,掛不住任何表情,也刻不出皺紋。人瘦小,但很精幹,走路不出一點聲音。他立在人的背後,好半天,你都覺察不到。穿著一身家做的布衣裳,總是幹幹淨淨的。他講語文課,要求每個學生絕對會背,每天早自習期間,全班學生輪流到他的住處背課文,每天有十來個學生。小張老師頭朝外躺在被窩裏,誰都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真睡著。他仰麵朝天,兩隻耳朵支楞著,讓人感到他即使沉入夢鄉,耳朵也是醒著的。過早謝頂的發光的頭顱衝著學生,像一個沒有五官的臉,油亮油亮的,比他那有五官的麵孔還要可怖。枕頭旁邊有一盒印泥,還有一枚用粗石筆刻的“圖章”,背完之後,由學生自己在課文題目上麵蓋上章,誰也看不清上麵刻的什麼,因此誰也無法仿製。有一次,一個學生隻背了課文的頭尾,正準備離開,小張老師咳嗽一聲,說:“站到一邊去!”有時候,他輕輕地打著呼嚕,學生以為他睡得很沉,背完後,拿起“圖章”多蓋了幾個章,小張老師突然從被窩中伸出手來,把學生的手抓住,說:“站到一邊去!”每天早晨總有兩三個“站到一邊的”學生,看著小張老師慢騰騰地起床、穿衣服、洗臉、漱口,然後小張老師坐在椅子上抽水煙,一袋、兩袋、三袋,一句話不說,之後,他拿起戒尺,讓這幾個學生伸出手,一個個把手平放在桌麵上,他揮起戒尺往下抽打,不過兩三下,學生不但手心紅腫起來,手背關節處也被打出了血。打完以後,小張老師一句話不說,一揮手讓學生離開。我被他這樣懲罰過一回,手至少痛一個禮拜。記得我伸出右手,小張老師說:“換成左手。”他知道,挨過打的手幾天不能握筆寫字。他似乎還有幾分人性。每天晚上兩節自習中間,老師輪流帶領學生在院子裏唱《月明之夜》、《麻雀與小孩》等流行歌曲,一高小的校址是文廟,老師站在大成殿前的祭禮台上跟大家一塊唱,一百多個學生清脆細嫩的歌聲特別動聽,夜深人靜,全城(城周隻有三裏十八步)都能聽見。小張老師值班時,從來沒有看見他站在大成殿前麵一次,他總在學生隊列的後麵,悄無聲息地走著,照例咳嗽幾聲,發揮他的震懾作用。有時他根本不到場,叫老校役點一根香頭,放在西廂房的窗台上,讓人相信,他正站在這裏抽水煙,學生們一看見點著的香頭,真覺得香火頭旁邊有一個憧憧的人影,便規規矩矩,不敢造次。我高小畢業的那年,小張老師到太原兵工廠幹事去了。兵工廠廠長張書田是他本家,他們都是神山村(詩人元好問晚年的別墅所在地,神山又名遺山)的人。
想不到1943年,我到陝南城固上西北大學時,又見到了久違的小張老師。閻錫山的兵工廠在城固設了一個分廠,專造輕機槍和步槍,小張老師擔任這個廠的代辦。我到城固的不幾天,由一位小同鄉(西北大學學生)帶我去叩見這位令人難忘的老師,分別七八年,他的麵貌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琉璃般的麵孔閃閃發光,穿著家製的舊白布衫,仿佛還是多年之前穿的那一件。我和他握手時,感到他瘦小的手仍然是非常的有力,使我痛苦的想起他曾經打我手板時的狠勁兒。
我在城固那三年,每逢春節,照例跟幾個小同鄉一塊去看望他。他管轄的辦公室裏有一位畢業於西北工學院的小老鄉,人非常厚道,請我們吃點心和水果,他就住在狹窄的辦公室。兵工廠這個主要辦公處所原是個舊式的戲台,隔成許多小房子,我們常常來這位當職員的小同鄉的房子裏聊天。
1946年2月,西北大學掀起了學生運動,進入4月,麵臨失敗的局麵,國民黨的青年軍和特務把小小的城固城控製了起來,校方把我看作是幕後策劃者之一。中共地下黨組織通知我,夜裏不要回自己的宿舍住,最好找個安全地方躲一躲。
這天黃昏,我去找那個西北工學院畢業的小同鄉,委婉地說明我的處境,想在他的住房內借住一夜。我對他說,第二天我就要離開城固。他說當然可以,不過先得向張代辦打個招呼。過了不一會兒,他回來,皺著眉頭,對我說,張代辦希望我另找地方,說:“這是軍事要地,從來不留宿外人。”這個忠厚的同鄉對我說:“他張代辦的為人還不清楚嗎?隻怪我們太冒失。”他問我缺不缺路費,我說不需要。但他還是硬塞給我一點錢。當我走下戲台時,小張老師似乎特意走出他的辦公室,立在門口,像是跟我打招呼,又像不是,眼神冷冷的。我打他麵前走過時,沒有看他。我知道,他要親眼看著我離開才放心。
第二天中午,城固全城戒嚴,我不幸被捕。國民黨的一夥軍警特務押著我從兵工廠的門口經過,我因拒捕,額頭被槍托砸得血淋淋的。兵工廠門口啞靜地立著一群人,有一個西大外交係一年級的女學生,看到我的臉血糊糊的,哇地哭起來,從人群中衝出來朝我招手,幾天前她在集會上朗誦過高爾基的《海燕頌》。我看見小張老師正站在大門口,他當然看到了我。聽到女同學的哭聲,我止不住地哭喊了一聲:“再見!”我望見小張老師憎厭地皺著眉頭。我不知道小張老師當時心裏想些什麼,是後悔沒有留我住一宿呢,還是慶幸沒有跟我這個“暴徒”發生幹係……而我,真正地悔恨自己,昨天竟然那麼糊塗!
幾個月以後,聽說小張老師升任這個廠的廠長。從此,我沒有再見到過小張老師。但總覺得他仍悄無聲息地立在我的身後,我是個絕不回頭看的人,隻希望他咳嗽一聲,真的走到我的麵前來。他的琉璃麵孔上,是不是仍然沒有一點屬於人的表情?
第六十一章 一窠八哥的謎
我不是個養鳥的人。我連自己都養活不好,還養什麼鳥?
小時候,隻喂養過家鄉叫做“小雀兒”的鳥,就是麻雀。會唱的鳥沒有養過一隻。也許是受我祖母和父親的影響,他們說,天上的鳥飛著唱才好聽,養在籠子裏的鳥,唱得再好也聽著難過。但愚頑的我總還想逮一隻會唱歌的鳥。
天上過境的大雁,盤旋於高空的老鷹,它們那淒厲而縹緲的聲音也許就是它們的歌,不管是悲的還是喜的,由於太高遠,我聽不懂。它們不是人類豢養的鳥類,隻管自己唱,不是唱給人聽的。繞著村子低飛的鳥,都不會唱,比如鴿子、麻雀,還有喜鵲,隻會吱吱喳喳,可能是離人間太近,都想學人話。這種鳥,以為自己會唱,唱給人聽,討人喜歡,絕不是真正的鳥歌。
我不會養鳥,卻有探險和獵取神秘事物的野性。有一年的麥收季節,聽說城牆上出現了一窠八哥,我在城牆下繞來繞去尋找。果然,聽到了一絲兒很稚嫩而清脆的聲音,似出殼不久的雛雞的叫聲。順著細微的聲音找去,終於望見了在高高的城牆上一孔洞穴裏,四五張鮮紅的小嘴正張著,像一束喇叭花懸掛在崖畔上,好看極了。我當下就想把它們掏下來。但壁立的城牆太高太陡,無法攀登。八哥的窠在城牆的上方,用梯子夠不著,從城上用繩子縋下來一定可以掏著,但我不敢。我隻能立在城牆跟前,仰起頭望著那一窠神秘的八哥。
記得父親曾對我說過,縣城牆最早是隋朝時築的土城,明朝時包的青磚。牆麵上已經有一些磚朽爛成窟窿,很有點像現在北京故宮東北角的那一段城牆,但比故宮的城牆似乎要高些。我異想天開,想攀登上去掏這窠八哥。
全村的孩子中,我最會爬牆上樹,我相信自己會手扣著腳蹬著那些孔洞往上攀登,總有一天能把這窠八哥掏到手。
我天天練攀登,苦練了一二十天,一天比一天攀登得高。小八哥的爹媽從天空嗖的一聲回到窠裏喂食,翅膀又黑又亮,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隨後從窠裏伸出頭,朝下望著我,吱吱地叫,我知道它們在咒罵我。有幾次,頭發上落了雨點似的鳥糞,還有髒土。我心裏明白,這是大八哥在對我進行反抗。
小八哥抖動著茸茸的羽毛,我聞到了奇異的鳥的氣味,再往上攀登三五尺,就夠著了八哥。
一天清早,我來到城牆下,感到有點異樣,沒有聽到小八哥的聲息。前幾天,我已聽出小八哥的聲音變得洪亮了起來,不再是嗷嗷待哺,而是牙牙學語,已經很像歌唱。八哥的歌,一定不同於鴿子那種柔媚而混濁的聲音,更不是麻雀粗糙的吵叫,也不同於村裏八音會上的任何一種樂器聲。
整個城牆顯得鐵青鐵青,千瘡百孔,像死了一樣。我頓然明白,八哥一家已經飛走了,已經移居到不可知的遠方。
叫賣黃酒的小栽根兒告訴我,他看見天亮前後,有一朵黑亮的雲彩,向滹沱河那個方向飛走了,那一定就是八哥一家。我傷心地趴在城牆上哭了半天。我知道小八哥還沒長到該出飛的時候,它們如何在大鳥翅羽的扶托下逃到了遠方,真是一個猜不透的謎。我為它們擔憂。
我曾在村子上空看見過成千上萬隻蜜蜂嗡嗡叫著,扶托著它們不會飛的蜂王,像金黃色的雲朵從天空飛過,後來落在我家院子的老槐樹上,父親用塗了蜜的大笊籬,把抱成團兒的蜂小心地收了下來,於是我家有了一窠蜜蜂,養在西房的屋頂上。
我想連那麼小的蜜蜂都能扶著蜂王飛,那窠小八哥一定能夠讓自己的父母扶托著飛走。但是我不大相信它們能飛得很遠。我在村裏村外到處尋找,沒有發現八哥的蹤影。它們究竟飛到什麼地方,難道真的飛越過了滹沱河,飛到了20裏以外的北山上?是的,一定飛到了那個鬱鬱蔥蔥的鳥的世界。
過了好多天,在村邊碰到小栽根兒,他問我:“找到了嗎?”我說:“還沒有。”我請教他:“那三四隻小八哥,翅膀還沒長成,怎麼能飛走?”小栽根兒毫不遲疑地說:“兩隻大八哥背著孩子飛走的。”我驚奇地問:“怎麼個背法?”他說:“小八哥緊緊咬著它們爹媽的背,不能咬翅膀。隻能是這個背法。”他仿佛親眼看見似的。我還是半信半疑。原來這幾天,小栽根兒也在村裏村外找這一窠八哥,他不是為自己,是為了我才找。他對我說:“你找得太誠心了。”
我這一輩子不會忘記這一窠小八哥。而且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它們在大難臨頭的時刻,如何能神奇地飛到了遠方?
前幾年,有一個詩人聽我講述這個故事,沉思了一會兒,對我說:“是小鳥自己飛的,在災難麵前,翅膀一下子就會長大長硬。”
我有點相信這個解釋了。
真的,是小八哥自己飛走的。我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
在大災大難麵前,我也曾有過這種突然之間從生命深處爆發出神力的經曆。
第六十二章 小栽根兒和我
半個世紀以來,每當寒冬臘月,尤其除夕前幾個夜裏,不管當時我處於何種境況,總要油然地回憶起故鄉那個叫賣黃酒的小栽根兒,他的吆喝聲,令童稚的我異常著迷。如今我年屆七十,小栽根兒死了已有五十多年之久,但我一生不會忘記他,他那叫賣黃酒的溫甜的聲音已成為我心中不朽的鄉曲。直到現在,我仍然能學著他吆喝,隻是聲音已蒼老不堪了。
小栽根兒姓什麼早已忘記,栽根是他的名。祖母說,他爹娘撥溜打練地生的娃娃全是女的,最後才生下他這個後生。取名“栽根”是企望他為他們家族栽根立後。他戴著油膩膩的氈耳帽,係一條很寬的黑布腰帶,吆喝時高高地仰起尖瘦的麵孔,眼睛眯成一條縫,脖頸脹得又粗又紅,鼓起的青筋不停地跳動著。他在小巷裏邊走邊吆喝:“黃酒噢黃酒噢啊……”寒冷的夜和寒冷的心需要他的酒和他的溫甜的聲音。
讓祖母驚愕不已的是,即使我早已睡得如死豬一般,隻要小栽根兒的吆喝聲遠遠地隨風飄來,祖母還沒有聽到,我就突然地醒過來,並且隨著小栽根兒的聲音,忽高忽低地也吆喝了起來,我的聲音與小栽根兒的聲音溶成了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河。村裏的孩子都喜歡學小栽根兒吆喝,但隻有我學得最像,幾乎讓人分不清真假。小栽根兒當年少說已有三十多歲,個子小得出奇,佩珍伯伯(全村個子最高)說他“比炕沿高一點比躺櫃低一點”,可他的吆喝聲卻是那麼的宏亮而清脆;真的,就憑他這口好聽的腔調,誰都會相信他的黃酒一定是甜而濃的。叫賣黃酒賺的錢,養活一家人很難。村裏有句諺語:“人小聲宏,一輩子受窮。”就指的是他。他的吆喝聲,大人無法學,也不恥於學,說是女聲女氣的。隻有童音才學得像。小栽根兒知道我學他學得像,經過我家牆外,總有意多喝幾聲。我家從不買他的黃酒,我祖母每年冬天釀一壇子黃酒,釀得極醇,能當藥引子,村裏人都來我家討要。
有一年,我得了副傷寒,在炕上躺了8個月,病好了之後,每天清晨,用糞叉在肩頭挑一隻柳條筐,到官(大)道上去拾牲口糞。我一冬天,能拾一大車糞。天麻麻亮,在小巷裏我常常碰見小栽根兒,把糞筐擱在牆根兒,我與他一條聲地吆喝。有幾回,他抽煙,我替他吆喝。有人問他:“今早晨,你的聲音為甚那麼大?”小栽根兒說:“成漢(我的名字)替我吆喝的。”誰都不信。我現在還記得一件事,我怕糞筐臭,熏了他的黃酒,把糞筐擱得遠遠的。小栽根兒說:“不礙事,吃草的牲口糞不臭,隻有貓狗的糞臭。”我問:“為甚?”他說:“它們跟人吃一樣的,人要隻吃草,人屎也不臭。”我第一回曉得小栽根兒很聰明。也就是在炕上生病養病的那一年,我天天學畫。我畫的小栽根兒很像,而且是一邊學他吆喝一邊畫,長長地吆喝一聲,畫也就與吆喝一氣嗬成了。我畫到他的豪放的大嘴巴時,正是吆喝到最大音量的一瞬間,因而嘴巴畫得特別的神。我這些年由於懷念他,常常畫他,還是一邊吆喝一邊畫,當年我沒有把畫給小栽根兒,覺得畫得太醜,現在真有點後悔。
1937年10月下旬,日本侵略軍打進了雁門關,父親帶著我逃離家鄉。幾十年來我以為小栽根兒還活著。前幾年姐姐從故鄉來看我,說起小栽根兒和黃酒,我還為姐姐像小時候那樣吆喝了幾聲,姐姐說,很像,就是那小栽根兒的音調。我十分高興。我問小栽根兒如今的情況,她說,我在家時,小栽根已有三四個娃娃,日子過得還好,不幸的是,我離開家鄉那年冬天,日本飛機的一顆炸彈正好搗蒜似的砸在他的房頂上,全家老小六口都炸死了。就在當天的清早,他還在村裏叫賣過黃酒。小栽根兒起早搭黑在我們村裏吆喝了一輩子黃酒,一旦聽不到他的吆喝聲,全村頓時覺得天地啞默了。姐姐說,奇怪的事發生了,小栽根兒被炸死好久,但每逢早晚,村裏人都還能聽見他的吆喝聲:“黃酒噢,黃酒噢啊……”聲音真真的。一個人聽見或許還信(由於幻聽),全村人都聽見,真不好理解。村裏人說:“要是成漢在家,那準是成漢在吆喝,如今成漢不在,哪來的這吆喝聲?”村裏人迷信,認為是小栽根兒的冤魂不散。半年一年之後,吆喝聲才漸漸地消失了,像是飄到了遠遠的另一個世界。姐姐說,直到今天,村裏的老人還講述這段神奇故事,它已經成為故鄉的民間傳說了。我姐姐並不聰明,她說當年為什麼大家都聽見了小栽根兒的吆喝聲,“那多半是全村人想他想得入迷了。”我覺得姐姐說的很有意思。
我想,如果我現在回到故鄉,當除夕的深夜,學小栽根兒吆喝幾聲,村裏的老人們聽到了,一定以為小栽根兒的魂又回來了。其實,把我說成是小栽根兒的魂也未嚐不可,我寫詩還不是為了給人間一些黃酒般的溫甜嗎?
第六十三章 掃霽人兒
我是個多夢的人,夢醒之後什麼也記不得,因此我絕對不是個擅長說夢的人。然而,有三兩個童年的夢,幾十年來卻不斷地夢了又夢,而且夢境越來越完美,仿佛我有第二個生命活在夢中。弗洛伊德把這種夢叫做“經年重複的夢”。有一個不朽的童年的夢,異常的神奇,也許全人類隻我一個人做過這個夢。在這個夢中,我變成一個掃霽人兒,在烏雲密布、騷動著雷電暴雨的天地間,不停地揮動一把掃帚:我——掃霽人兒,要把天空清掃得明明淨淨的。
我的故鄉在雁門關內的滹沱河上遊地帶,那裏三五年多半要遭一回旱災。可是,一旦陰雨連綿或下幾場暴雨,野性的滹沱河便從雲中山脈滔滔而下,我家租的那幾畝河灘官地(多半種高粱),就被衝得顆粒不收。祖母隻要聽見滹沱河從遠方呼吼而來,便立即在昏黃的油燈下(奇怪,洪水多半深夜來),製作一個小小的掃霽人兒。她把我從夢中喊醒,大聲說:“大河發水了!”我光身子登上梯子,把掃霽人兒懸掛在房簷下。也許由於有風,也許因為我的手抖動不已,我覺得那個掃霽人兒真的是個活潑潑的精靈,因此我深信她能夠把天掃霽。我當年以為她既然穿的是花衣裳,一定是個女的。
掃霽人兒像城裏開當鋪人家的媳婦,穿花襖花褲,頭戴一頂玉米皮剪製的草帽,手裏拿一把掃帚(隻有鬆鼠尾巴那麼大小),樣子十分的可愛。在閃電劈來的一瞬間,我看見那掃霽人兒在空中搖搖擺擺,真的像是在不停地掃著什麼。祖母雙手合十,喃喃地禱告著:“掃霽人兒,掃霽人兒,快快升上天去掃雲,使壞了掃帚再給你換一把新的!”
盡管掃霽人兒在空中搖搖擺擺地掃雲,雨仍在嘩嘩地下。我覺得掃霽人兒雖是個精靈,畢竟是個秀秀氣氣的女的,她掃得太苦太累。夜裏,我清醒地做起了夢,我變成掃霽人兒,忽忽悠悠地飛進了黑咕隆咚的天空深處,我使出了全身的力量,不停地用我家掃場院的那把大掃帚,向黑的雲天揮掃著。我看見又黑又重的雲,一塊一塊被我掃落到下界。謔,我居然掃出了幾顆亮晶晶的星星。我更加信心十足地揮掃著。突然一個炸雷轟得我翻了幾個跟頭,我死死地握著掃帚不鬆手,我相信雲一定怕掃帚。我終於把虛張聲勢的一群雷掃走了。原來雷是幾大塊黑油油的石頭在互相撞擊,撞出的火星就是下界看到的閃亮閃亮的閃電。我不停地揮掃著。在我麵前,黑雲一塊塊地墜落下去。但是我覺得雲還是那麼密不透縫,還是那麼森森嚴嚴。雲像是千萬匹黑色的野獸向我撲過來,如果沒有掃帚揮動,我早已被雲一口吞吃了。我畢竟掃出越來越多的星星,還有幾處天空透出了一點微微笑的藍色。遠遠的我看見那個穿花襖花褲的掃霽人兒正在遠遠的天邊橫掃著雲,黑黑的雲塊在她身邊向下墜落著。我想朝她喊一聲,卻喊不出聲音。一個炸雷擊中了我,我覺得我被炸得粉粉碎。人已粉碎,我居然還能看見我手裏的掃帚被電火燒著,如彗星般劃過天空,我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