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把我推醒,說:“你哭什麼?”我說:“我把掃霽的掃帚丟了!”祖母知道我做夢,笑著說:“你又不是掃霽人兒,丟了就丟了吧!”我說:“我夢見我變成了掃霽人兒,我還要去掃霽!”我哭得更傷心。窗外,雷還在狂暴而示威地轟響,雨還在嘩嘩地下。我對祖母哭訴著:“我還要回到夢裏去!和掃霽人兒一起掃霽去!”後來,每當陰雨天氣,我就在夢裏變成掃霽人兒。
這個掃霽人兒的夢,我還沒有做完,說不清哪天夜裏,我還要進入這個神奇的童年的夢境。這個夢所以做不完,是因為它深深地潛埋在我的心靈深處,讓我不斷地去夢它,親近它,把夢中和夢外的黑沉沉的雲天掃霽。
第六十四章 我吃過幾萬隻螞蟻
大約兩年前吧,在詩人牛波的婚宴上,一位熟朋友把我介紹給年輕的電影導演田壯壯時,突然冒了一句:“牛漢,身高一米九,是小時候吃螞蟻吃的。”在座的人無不以驚奇的目光打量我,田壯壯很認真地問我:“真的?”“真的。”我如實招認。“是你第一個吃的?”他久久端詳著我,仿佛我是他的一個陌生的“角色”,想從我的黧黑蒼老的麵容和抑鬱的神情,窺探出吃螞蟻的人與眾不同之處。我笑笑對他說:“不是。在我的老家,雁門關下那一片地方,鄉下孩子有吃螞蟻的習慣。”我的答話太簡略和平淡,大家仍然迷惑不解。那個場合,賓客們正品嚐著北京飯店的佳肴,我怎麼能讓土腥氣的螞蟻倒了大家的胃口?我隻明智地又解釋了兩句:“我小時候迷信螞蟻,認為它是自然界孔武有力的大力士,吃了螞蟻能長出一身的好筋骨。”我的語氣很嚴肅虔誠,使大家意識到這並非是個有趣的話題,就沒再問下去。
之後不久,有兩個人也問過我吃螞蟻的事,都照實回答了。一星期前,有一位年輕詩人竟然相信到現在我仍吃螞蟻,並且說:“牛老師,難怪你的詩總迷戀地下,又那麼尊敬草木蟲魚和飛禽走獸。”我不僅沒有否定他的說法,還覺得他的話不無幾分道理。但是,真應當寫篇小文章,把我吃螞蟻的事交代清楚,免得越傳越玄。
必須先從摔跤談起。我從五六歲起,幾乎天天練摔跤,那時我的身子骨瘦小,常常被對方摔得渾身青腫。有一天村裏頭號摔跤手佩珍伯伯問我:“你真的要練摔跤?”我點點頭。他對我說:“吃螞蟻能長力氣。”我問:“為什麼?”“你沒見過嗎?小小的螞蟻能拖動比它大幾十倍的東西。”是的,他說的真有道理。但為什麼要吃它?我仍不理解。佩珍伯伯是我父親最要好的朋友,他絕不會誑我。於是我開始逮螞蟻吃,螞蟻跑得飛快,半天才逮到一隻,我閉起眼連頭帶腿一塊兒吞進肚裏,酸得直流淚。過了幾天,佩珍伯伯問我:“吃了多少隻螞蟻?”“20隻。”“不行,不行,要每天吃72隻,先吃夠一萬隻再說。”佩珍伯伯耐心地開導我說:“你怎麼不開竅?逮螞蟻就是練功,天天逮,一兩年之後,腿腳就會變得靈活起來。”哦,原來還有這個作用。佩珍伯伯又對我說:“不能逮爬行的小螞蟻,吃那種螞蟻沒用,要逮那種神氣十足的大個兒的,那才是灶王爺出巡時騎的駿馬。”
我們那裏民間傳說螞蟻是灶王爺的馬。灶王爺的馬有走馬和飛馬兩種,走馬供他在地上騎,飛馬極少,一窩螞蟻隻有一隻,它長著透亮的翅膀,臘月二十三那天,灶王爺上天稟告玉皇,就騎著這威風凜凜的有翅膀的大螞蟻飛升到天宮的。這傳說雖然與吃螞蟻長力氣關係並不直接,但也說明螞蟻不是一般的蟲豸,它是神的坐騎。
佩珍伯伯教我吃螞蟻,是從摔跤練功著眼的,他並不曉得如今科學已證明,螞蟻的確有著極神奇的健身作用。
我吃螞蟻一直吃到12歲上初中那年為止。我以為吃螞蟻與我的身高沒有什麼因果關係。我的個子是15歲之後在隴南甘穀縣飛快地長高的,長得如一稈又細又直的高粱。甘穀舊名伏羌縣,古羌人聚居的地方,是三國蜀將薑維的故裏。
回憶起來,吃螞蟻那五六年,我的筋骨的確長得特別的結實,腿腳練得也格外的靈活,如一隻奔跑的螞蟻。1936年冬,在一次全縣摔跤會上,我居然摔倒了兩個成年漢子。
以上就是我吃螞蟻的全部經曆。我一生感激螞蟻給過我無法估量並已鑄入我筋骨中的不朽的力量。然而,我真是愚頑之極,明明曉得螞蟻是我所敬仰的神一般的大力士,為什麼又無知而殘忍地吞吃它們?僅僅懺悔是不夠的。唉,人的一生有許多特殊的經曆是講不透的,它們既神秘,又充滿夢想。
第六十五章 去摘金針菜的路上
麥收那幾天,祖母起得特別早,她對我說:“乘天涼快,你去摘一籃子金針菜回來。”臨走時,祖母又叮嚀我一句,“帶上小鏟子,捎帶挖點野蒜。”
我又高興又發怵。高興的是,可以到河灘去玩耍半晌,那裏有大片楊樹林,村裏娃娃們大都在那裏放牛。使我發怵的是,去摘金針菜的路上有幾處可怕的地方。祖母不讓我帶小鏟子的話,我自己也會帶的。有了鏟子,膽子壯點。
當時我不過五六歲,膽子很小,總覺得世上處處隱藏著鬼怪和神秘的事物。這多半是因為天天晚上聽大人坐在炕上講述各種神鬼的故事而形成的幻覺和心態。比如說,朝北一出村,首先碰到一眼苦水井,井水苦澀得人不能喝,牲口都嫌,以前不止一個女人在這裏跳過井。一年前一個黃昏,家裏找不著祖母的人影,母親對我說,“你到苦水井那裏去找找。”那時我還不懂什麼是恐怖,跌跌蹌蹌往那裏跑,狗跟著我一塊兒跑,遠遠地就聽到祖母低抑的哭聲。我跑到苦水井那裏,祖母好像沒看見我似的,仍然念念有詞,雙目緊閉,抽噎地哭泣著。我靠著我祖母坐下來,也禁不住哭了,不知道為了什麼,隻感到一種與黃昏同樣蒼涼的氣氛越來越沉重,隻有自己聽著自己哭,才可解脫困境。過了好一陣,天黑下來,祖母停止哭泣,對我說,“咱們回去吧!”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是我死了多年的叔父的祭日。但村裏女人為什麼一定要到苦水井邊去哭,後來我也弄明白了,因為那兒正當十字路口。孩子病得昏迷不醒時,大人們總要到這裏叫魂,手裏端著一盞油燈,還拿著一塊紅布和什麼別的,多半由媽媽邊走邊喊孩子的名字,據說真能聽見孩子的回應聲。黑沉沉的夜裏,井邊的燈火晃搖不定,顯得格外神秘。我陪母親叫過弟弟的魂,母親用哭腔呼喚著,聲音拖得很長,生恐靈魂迷失遠方的孩子聽不見,井口附近好像是一處陰陽交界。
使我很害怕這一塊地方,還有另一個緣故。從苦水井往東,有一條深深的溝,兩邊是幾丈高的黃土坡,溝裏是一條大車無法回頭的官道,深夜常聽到駱駝隊通過,沉悶的駝鈴聲一到溝裏,突然地響亮了起來,而且回聲縷縷不絕,一到冬天,幾乎天天聽到駝鈴聲,拉駱駝的老漢總愛在溝裏扯著嗓子吼唱。我從來沒有從這溝裏通過一回,我望都不敢望它,它似乎要吮吸人的靈魂,但這是一處必經之地,因此我非常的怵它。
另外往北還有一處,更陰森可怖,那裏聳立著一段黑黝黝的古城牆,有點像南京的台城,不過沒有磚石,全是黃土夯築的,上麵長滿了灌木和酸棗叢。人們把這段古城牆叫做“關頭”,大概早年是一個城門或者要塞的關隘。關於這一帶,流傳著很多鬼怪的故事。當時我覺得那些故事都沒有成為過去,故事裏的情景永遠也不會消失。說有些深不可測的洞穴,住著一家一家的狐狸,有的老狐狸修成了精,坐在路邊,兩眼一眨一眨地盯著行人,吱吱地笑。如果你被它迷住了,就性命難保,把你的魂勾到洞裏。希臘神話裏有一種人首鳥身的女妖,在海邊岩石上唱歌,能使航海的人因惑亂而溺斃,要想不被迷惑,得用蠟塞住耳朵。而我們也有製服狐狸精的法子,它吱吱笑時,你就大聲唱,狐狸最怕人唱。說是我們唱時,狐狸看到我們嘴裏吐出的是火焰。這一處也是必經之路,我如何不怵?其實,從村邊去長金針菜的地頭那裏,不過一裏來路,這兩塊怵人的地方,不過半裏地而已,當時卻覺得路十分長。噩夢裏才走這種路:看著近,拚命跑卻跑不到盡頭,隻有夢醒了路才消失。一經過這裏,我既不敢閉著眼睛,也不敢跑。
麥收這幾天,路上斷不了有人,因此,這一回,我一路上無憂無慮。從村邊到關頭全是坡地,一色綠茵茵的穀子地,眼界很寬,能聽到官道上趕車人的吆喝聲。說起來也怪,每次去摘金針的路上,很少碰見人。我隻好一路走,一路唱歌,好壯膽子。唱什麼呢?唱我從姐姐和村裏女人們那裏學會的秧歌。我最喜歡唱的是“水刮西包頭”,刮是衝的意思。唱這支歌,嗓音須拉得很長,提得很高,幾乎成為吼叫,必須把胸脯的氣唱的一絲不留,隻覺得把胸腔唱空了,連心肝肺都唱飛了,唱得才叫痛快呀!孩子唱的好壞就看誰一口氣唱的最長。現在我還記得清楚頭幾句:“當天……一格朵朵雲……哦……哦……水刮那西包頭……”這歌,唱時為什麼最淒慘不過?因為村裏世世代代走包頭的人很多,有不少死在那裏。村裏有好多窮人娶不起老婆,便到包頭帶一個老婆回家,據說是白給。我們村裏有幾個這麼來的包頭女人,眼下我家下頭院就住著一個包頭女人,是侯四的媳婦,人瘦小得可憐。所以不論誰一唱這歌,便可以牽動多少家人的心。我自小喜歡吼唱這支歌。我聽見過幾個中年婦女唱,其中有我的奶伯伯(父親奶媽的兒子)喬寶的老婆,我叫她奶大娘。喬寶多年走包頭,三五年不回家一趟。她們唱的當然不合什麼唱法,她們唱的是自己的命運,唱的是她們共同的痛苦,她們真正在盡情地哭號。唱過之後,她們心裏才能平靜幾天。我唱這首歌時,也莫名其妙地會哭喊起來。聽人說,我唱的腔調很像寶大娘的哭聲,說唱的既悲傷,又好聽。
一過這個“關頭”,我就好像走出了地獄。現在想一想,童年時的膽怯主要是對世界的不可知和神秘感引起的,也說不上是迷信或者愚昧。它反映出童稚的心態,最初接觸人生和大自然時的好奇和夢幻。事實證明,所有這些,當時並沒有嚇破我的膽子,還給予我許多神奇的夢境。
眼前是一大片開闊的低窪地,遠處是白茫茫的滹沱河,沒有水,河床全是沙石,在陽光下閃射出雪白的亮光。河邊的一片楊樹林最誘惑人,我家的地壟上生滿金針菜的“三尖子”(這塊地的名字)就離這片樹林很近。隻有到這時,我才突然聽到關頭那裏樹叢中有許多小鳥在唱。這裏有不少的畫眉鳥。我小跑似的直奔“三尖子”地。
路上碰到趕車的大人,都笑著問我:“是摘金針的吧?早該去摘,你家的金針長得最好。”金針菜應該隔幾天摘一次,而且越摘越多。一個夏天我家最多去摘三五次,大部分讓別人摘了。
“三尖子”這一帶全是水澆地,莊稼長得格外蔥鬱,連空氣的氣味都很濕潤。一到“三尖子”地,謔,金針花正開的金黃金黃,什麼黃顏色都比不上金針花黃得好看,它像在燃燒,是火焰的結晶。我一朵一朵地掐,把沒有綻開的留下,金針花的露水都是香的,我忍不住用嘴去吮吸那一珠一珠的會滾動的露水,黃色的花粉吸得滿嘴,腮幫上也沾滿了花粉。我把金黃的花一朵一朵地擺在籃子裏,一會兒工夫就摘滿蓬蓬鬆鬆一籃子。籃子裏裝不下,我就把肚兜脫下來再包一包。隨後我把它們寄放在地邊蔭涼處,帶著小鏟子朝河邊的樹林走去。
到了林子裏,才看到不但有一夥放牛的,全是本村的,還有三五成群的小閨女們在挖野蒜。在這裏,偶然能采到一窩窩的蘑菇。野蒜遍地都是,要多少有多少。其實用不著鏟子,手揪著那細長的青苗苗,往上一提,就提出一顆圓溜溜的雪白的蒜頭,拇指頭大小,我們叫它小蒜。一股辣味帶著清香和根部的泥土味,讓你越拔越興奮。拔出一堆以後,把小蒜挽成一辮一辮的。樹上的鳥兒飛來飛去,叫個不停,可能是被蒜味嗆的,也興奮了起來。
采蘑菇最奇妙不過,看見有一處拱鬆了的土,仿佛下麵有什麼活東西朝上頂,仔細瞧,已經有的露出了灰白的頭。不是頭,是蘑菇的眼睛(灰白的眼睛也是眼睛),它正朝外麵窺望哩。清香的味兒一縷一縷地向上冒。千萬不能粗魯地去刨挖,你隻能用手輕輕地把沙土撫摸掉,慢慢地就能露出一個一個蘑菇。下麵的根很長,有一兩寸,用小鏟往下挖很深,然後向上一揚,整個蘑菇就刨了出來,白嫩白嫩的,真是喜人。我趕忙到附近地裏扯幾片南瓜葉子,把它們小心謹慎地包起來。這時候,我才開始和同村孩子們滾在一塊打鬧。
娃娃們全都是赤條條的,本來都穿著鞋,全脫掉了,汗熱的腳掌在林子裏濕潤的沙土走動,實在舒坦,從腳心一直涼到了心上。我來之前,他們已摔了好一陣跤,有幾處踐踏得坑坑窪窪的。沙土上摔跤頂有趣,第一,摔不痛;第二,人身上沾滿了沙粒,抖落時渾身有癢酥酥的感覺。張蠻比我大兩歲,是全村的孩子裏數一數二的摔跤手,在這兒,他當然為王。他摔跤異常機靈,最會扳人的腿腳,他兩隻手臂揮動起來如鷹翅一般,在對方的眼前不停地晃動,把對方的眼晃花了,仿佛看到有幾十雙手臂(我就看到過),用手猛推對方的胸脯,對方隻要趔趄一下,他就乘勢把對方的腳踝扳起來,隻聽到咕咚一聲,人早已仰麵朝天摔倒了。我在這一群孩子裏從來地位很特殊,人家把我看作念書人家的孩子,經不起摔打,我在他們中間顯出幾分文靜,一眼望上去,皮膚也遠沒有他們曬的那麼油黑。
張蠻提醒我該回家了,他把他采的蘑菇全送給我。這時我發現閨女們早走光了,我趕緊往回走,放牛的孩子到正晌午才回家,因此我還是一個人上路。我把“三尖子”地寄放的籃子取上,這時太陽已明晃晃地升得很高,地裏收麥子的人、拾麥子的人到處都是。當我走近“關頭”時,我看見三五個閨女們正鑽在樹叢裏玩,大概是找什麼東西。她們怎麼一點不怕狐狸精呢?
回到家裏,祖母看見我籃子裏的金針菜,還有蘑菇,誇獎我幾句。金針菜大部分曬起來了。午飯時,祖母照例為我蒸了一碗金針菜和蘑菇。我吃現蒸的金針菜和蘑菇跟全家人都不同,他們要蘸上調料(不過是一點醋和鹽),我卻喜歡白口吃,蒸蘑菇和金針菜時,老遠老遠就可聞到,好像藏在蘑菇和金針菜裏麵的味熱得熬不住了,從鍋蓋縫裏都跑了出來。我就喜歡聞這種鮮活味。每次摘金針菜,采蘑菇,直到放到鍋裏蒸煮,我的心靈都得到一番美的享受和大自然的熏陶。
第六十六章 少年與螢火蟲
夏夜,黑得令人窒悶。
我和一個少年在草叢中追逐一閃一閃飄忽不定的螢火蟲。
我們隻盡興地追捕,原不想真的抓住。
我問少年:“你能用手拍死一隻螢火蟲嗎?”
“當然能!”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不相信。”
少年不服氣,向忽上忽下飄飛的螢火蟲猛地撲去。
正當他就要追到了,那螢火蟲自己滅了。於是少年在草叢中找啊找啊總是找不到。
螢火蟲又亮了,竟誘惑地落在少年的麵前。
少年忿忿然舉起手,向顫動的火花狠狠拍下去。
突然,我看見少年的手僵在空中,仿佛被無形的手猛一下抓住。
同時聽到一聲啊喲,“它真美,我差點把它打死!”
後來,少年逢人便說:“誰也拍不死螢火蟲。”
但是,劊子手應當除外。
第六十七章 盲人和燈和詩
冬夜。一位盲人和我並肩坐在一盞路燈下,亮麗的燈光使我和盲人同時微笑起來,他笑時比我深沉。
第一次看見盲人的眼瞼和寧靜如岩的眼球,在燈光裏神奇地顫動不已,布滿蒼白陰翳的眼球,多麼像一顆渴望擁抱世界的小小的心髒,由於有血液在其中呼號和衝動,盲人的眼睛總是血紅的,比明眼人要敏感十倍百倍。
據說燈光使盲人的眼睛異常的疼痛,如火烙一般,但盲人卻在微笑,笑得莊嚴而聖潔。我也曾經這麼笑過,不僅眼睛疼痛,連心髒都疼痛。50年前我從黑暗的牢房走出,在陽光裏笑著倒在大街上。
脈脈含情的燈光,如一陣陣熱忱的風,深深地吹遍了盲人的整個生命。
盲人對我說,他感覺到了燈光。
他說,燈光移動著窸窣作響的碎步向他走近。燈光向他不住地笑,用溫泉般的手撫摸他,使他涵泳在燈光之中,他的枯井似的眼睛湧出了淚水,因為有血斑在輝映,淚水是彩虹色的。
盲人又對我說,燈對他說:“我是你的眼睛。不僅是盲人的,也是明眼人的。”
當天夜裏,我寫了這首詩:《盲人和燈和詩》。
第二天,我把詩讀給盲人聽,他兩眼不住地顫動,他懂詩,因為他理解燈。他喃喃地說:“我聽詩如沐浴在燈光之中。詩和燈,我都能看見,都能感知。”
由於燈和詩,我和這位盲人成為朋友。
第六十八章 大海和蝴蝶
在我空寂的心靈深處,有一片洶湧的大海和一隻黃色的小小的蝴蝶。小小的蝴蝶變成了我心靈的信使,它飛得很遠很遠,不管天氣晴好,還是雨暴風狂,都勇敢地在海上飛翔,尋覓著我心靈的遠方正在萌動的詩。
我十分地愚鈍,竟然許久許久不能理解其中的奧秘:蝴蝶為什麼那麼信任無涯無際的大海?我隻聽著海的潮汐的呼嘯,從沒有想到過蝴蝶也有自己的語言,並且向大海吐訴愛情。
我不懂大海和蝴蝶的語言。
我一直以為蝴蝶的一生都是沉默的。
蝴蝶舞得那麼美妙,它當然會唱歌,而且大海已聽得入迷,因為我看見蝴蝶飛越大海時,海水變得異常地柔媚。
是的,大海也渴望柔情,它隻用雄性的震懾海天的呼吼召引遠方的蝴蝶。
大海永恒而博大,小小的蝴蝶的一生隻有短短的一兩個晝夜。
渡海的蝴蝶,離死亡已經很近,但誰也沒有看見它是怎樣墜入大海的。它並沒有墜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