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與大海一同永生。

第六十九章 種子

樹的夢最多。每粒細小而堅實的種子,藏匿著一個偉大的夢,藏得太深太隱秘。被禽獸吞吃,它卻暗自高興。經過粗暴的牙齒咀嚼,胃液無情的消磨,它還是完完整整的,回歸到大地。由於禽獸的飛翔和奔跑,它被帶到了樹夢也夢不到的地方。

種子是天成的,渾然無縫。它有門,可是天地間沒有一把鑰匙開啟它。隻有春天的一聲呼喚(從不可知的地方飄來),種子的門才夢醒一般顯現了出來,但它隻從裏向外打開,種子的門隻能由種子自己開。門一旦如扇一般向世界打開,一個個夢就飛了出去。或許飛成一片森林,或許落進一條大河,流到極遠的天邊,或許落進一個陡立的山峰的岩縫。它們的命運各自去創造,因此樹的後代遍及天涯海角。

第七十章 小孩和大河

一個小孩,獨自坐在大河的岸上。

他想:滔滔河水總有流盡的一天。

他日夜坐在岸上夢想看見河水流盡,露出河底遠古的奧秘。

他並不憎惡河,但他不理解河,覺得河水流得太長太久太疲倦太寂寥。

不知過了多少年,小孩變成老人,還癡癡地坐在岸上。他已不知不覺地變成岸的一部分。過路人分不清他是堤岸的岩石,還是一塊站立的泥土。

大河永遠在不息地奔流,岸邊有一塊岩石或泥土,總是隱隱地顯現出一個人形……

第七十一章 美麗而有力的祈禱

青島有一座雙尖頂的教堂,高高地聳入雲天。人們不論從海上還是陸地,老遠就望見了它,像兩隻伸向蒼天祈禱的手臂。手臂色澤赭紅,異常健壯有力。不必為它憂慮和祈禱,它一定能永遠地這麼默默地祈禱下去,而且很美麗。我十分高興,它不是我的手臂。

第七十二章 落葉

落葉並不意味著死亡,落葉是樹的千千萬萬個夢。它們以奇特的單翼翩翩起舞,快樂地飛過小河山丘,飛到樹一生癡癡渴望到達的遠方。夢圓了,夢就碎了,化入永久的故鄉——泥土。

落葉與種子同樣神聖而美麗。

第七十三章 對胡風先生形象的一些理解

他是一位老人,他的生平屬於那些不容敘述——無終無極的生命之一。這生命早已抽根,它將延長,深入一個偉大時代的深處,而且對我們仿佛已經過去了不知許多世紀了。

——裏爾克《羅丹論》

胡風已成為一個曆史的形象,讓我想起了羅丹的雕塑《思想者》。羅丹的這尊不朽的雕塑,此刻正矗立在中國美術館的門口。而北京正落著大雪,裸赤的思想者是不是感到寒冷和寂寞?我不由地記起了上麵引的這段青銅般凝重的話。

從年少時起,不論在感情上還是在理智上,我一直尊胡風為先生,叫他“胡先生”。這個先生的稱謂和它的內涵,不是幾十年來已被異化了的那個表示人與人之間嚴酷距離的符號,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先生。

胡風,在中國(不僅限於文藝界),是一個大的形象,也可以說是一個大的現象。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半個多世紀以來,他的存在,有如天地人間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大夢,大詩,大悲劇。他給我最初的感應近似一個遠景,一個壯麗的引人歌唱的夢境。那時我在荒寒的隴山深處讀中學。即使到了後來,我結識他並經常有來往,雖然後來又有二十多年天各一方的闊別,這最初在心靈中形成的莊嚴的遠景或夢境的感覺,仍沒有消失和淡化。我一直感受著他穿透我並輻射向遠方的魅力和召引,他正如羅丹的“思想者”是個發光體。盡管麵對麵交談,仍感到他的重濁的聲音,他的花崗岩似的神態,他的個性的火焰,是從很遠的一個境界中生發出來的,有一種濃重的飽含血性的氛圍包容著我。上麵說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就來自這個近乎人類第二自然的感應。

回憶起來,當年作為一個渴求聖潔的人生理想的青年,為什麼執迷般向往於他,並不是從他當年在文藝界的地位和不同凡響的理論受到了啟迪,而是為他主編的文學期刊《七月》和叢書所體現的熱誠而清新的風格所浸潤和拂動,從中欣喜地感觸到了那個時代的搏動著的脈息。連刊物的封麵木刻畫,編者簡短的後記,一首詩的題目,對一顆稚嫩的心靈,都是異常新鮮和具有魅力的,正如構成遠景的一個山勢,一片林莽,一陣清風。後來,經曆過人生的種種艱難之後,才逐漸地理解了他的存在的更為深厚的內容:他對於人生意義的求索,對於人類美的崇高的精神的歌頌,對於純真的詩的敏感和熱愛,對於我國新生一代作家的發現;從不成熟不成型的一首詩或一篇陌生的習作察覺到了真正藝術個性的萌動,從一小節閃光的詩或一段具有衝擊心靈的文字,都能把捉到一個一個即將抽芽破土的種子,他的審美的情懷是土地一般溫暖而博大的。

我國的文學史和大多評論者,認為胡風是一位具有藝術個性的現實主義的文學理論家。這當然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他與其他同樣具有藝術個性的文學理論家有什麼區別呢?他的理論,他的詩文與眾不同的藝術個性究竟表現在哪裏?

我以為至少有以下三點不可忽略:

一、僅僅說胡風是現實主義的文學理論家是不夠完整的。從他一生對文學藝術和人生的開拓精神觀察,我以為他的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自始至終是不可分割的,而且後者的成分很重。為此我常常把他與羅曼·羅蘭相並列和比較,而沒有想過他與其他的文學理論家(包括盧卡契在內)有多少相通之處。如果沒有強烈的發自沸騰的血液的理想主義,他的理論便有可能與冷漠的客觀現實主義接近,而他一生是最憎惡和反對這種傾向的。

二、胡風晚年說他自己“首先是個詩人”。他回顧一生的精神勞作,為什麼十分看重自己的詩人的性格和詩創作的經曆?我以為他並不是僅僅從自己有過大量詩作和論詩的文字這樣判定自己的,而是從他藝術的審美的品位與個性思考和論證的。這一點與前麵說的理想主義相吻合。研究胡風的詩人氣質和詩創作的成就與特色,有助於理解他的文學觀點的形成與創作實踐之間的聯係。

三、從我幾十年與胡風的接觸,深切地感觸他的表裏一致的農民氣質,這一點他與馮雪峰十分的相似,而與另一個有兄弟般情誼的聶紺弩卻很不相同。在中國具有明顯的農民氣質的文學理論家並不多見。這裏主要不是從他的理論來看,更多的是從他的人的形象的本質而判定的。不論他的生活作風和文字風格,都毫不掩飾地裸露著一種樸實、頑強乃至固執的個性,如大地一樣誠實。

第七十四章 無題談——涉及丁玲的散文《彭德懷速寫》

本來不想發言,但經不住莊鍾慶教授強烈而狂熱的語言鼓動我。剛才幾位的發言都是有講稿的,我沒有講稿,連題目都沒有。

來北大荒是多年的心願。五十年代初,我在東北部隊裏呆了三年,沒有機會來北大荒。丁玲同誌在北大荒的風雪之中生活了十二年。我的許多文藝界的朋友在北大荒度過漫長的異常艱難的歲月。我的孩子在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勞動了七年。我想來看看,這裏究竟是怎樣一個荒涼而難以忘懷的地方。當然,現在,我知道它已經並不荒涼了。

來的前一天,也就是19號上午,我去看望遷入新居的艾青。北京即將舉行艾青詩歌國際研討會,我對艾青說不想參加,請他諒解。近幾年,我不常走進北京詩歌界的那個不大的圈子裏,更願意來北大荒,到空曠的地方走一走,透透氣。我委婉地把這種想法向艾青說了,說我要來北大荒。艾青也曾在北大荒苦度過幾年,不知他聽清楚了沒有。艾青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牛漢,你也來看我了……”我已有兩年多沒見到他了,聽到他這一聲動情的話,我慚愧得無地自容。老年的艾青,有些寂寞。比起前幾年,人顯得蒼老,像一棵寧靜的大樹。以前他講話幽默而風趣,時時有智慧的火花迸出,現在火花不多了。但是,艾青畢竟是艾青,這次短短的交談中,他仍隨隨便便地講出了許多極為深刻的富有啟發的話。他談到詩的意象與語言問題,對我很有啟發,我願意跟大家談一談。

艾青說:“牛漢,不久前,我看到一首小詩,是一位台灣詩人寫的,題目叫《風……》。”他說話時聲音不大,我的耳朵又有些背,原諒我,詩的題目都沒聽清楚。他說,“這首詩很短,但樸素,純淨,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而我們現在好多詩處處是聯想,與詩無關的聯想過多。”他接著說:有一個朋友最近對他說,某某的散文寫得很好,因為某某的散文中一個意象可以引出幾十個聯想。為什麼要那麼多的聯想?一個就夠了。真正切中意象的聯想隻有一個,沒有第二個。有些人,寫了那麼多聯想,卻沒有找到唯一的一個。我非常同意艾青的這個觀點。台灣詩人的這首詩,寫得如此幹淨,樸素、飄逸,深切感動了艾青。不囉嗦,沒有技巧的鋪陳,沒有一個不必要的聯想。風是透明的,流動的,寫的純情。艾青當然是針對當前詩歌的傾向而談的,我很受啟發。這是我今天談的第一點。

第二點,我想談談丁玲的《彭德懷速寫》,雖是談的是散文,卻與上麵說的艾青的觀點有聯係。近一年來,我練習寫散文,本以為散文能使心靈鬆散一下,我被“散”字所吸引。哪裏知道,寫散文也很累,也很艱難。可見對一個作者來說,任何一種文學體裁都不是輕鬆的,都不會像散步一樣。最近我看了好多散文名著,包括許多外國名家的散文著作。我國“五四”以來的重要散文作品,大體上讀了。丁玲的散文又認真看過。她的散文作品不少,但她一生創作的重點還是小說。盡管她晚年寫的多是散文,但直到死,心裏最熬煎她的還是那部未完成的小說。我在抗戰初期就看到了她的散文《彭德懷速寫》,發表在《新中華報》,最近我又把這篇短文細細地看了幾遍。這篇散文很符合上麵講的艾青的那個觀點,它實實在在,並沒有多少聯想,文字那麼樸素、單純,但是,巨大的形象是多麼的清晰,撼動著讀者的心靈,就像羅丹的雕塑,乍一看很粗糙,是用很大的錘子、鑿子,用盡了力氣鑿出來的,顯示出一種大自然的渾厚的魅力,給人的藝術感覺非常厚重,仿佛真有一尊岩石雕的巨像立在你的跳動的心上。這篇散文,聯想幾乎沒有,語言全是直接來自於那個英雄的充滿了性格的人的本身。

丁玲同誌是1936年11月到達陝北保安的,這篇散文大約是同年12月寫的。也就是說,她一到保安,立即到了前線。她當時的心情,我們是可以體會到的,充滿了幸福與激動。從國統區到陝北,從魍魎世界進入光明的天地,心理上的變化有多大啊!這篇幾百字的散文,收入許多選本,中學課本裏也有。有人也許會說這篇小文寫得並不細膩,算不上是美文。是的,表現是粗糙的,作者明明說她的創作是速寫,當然是在很短暫的時間裏勾勒出來的,她抓住一刹那的印象記錄下當時紅軍前敵副總指揮彭德懷的最本質的最鮮明的形象,裏裏外外寫活了,一個真實的人(活的岩石的巨像)活生生站在你麵前。他的衣服髒兮兮的,皺巴巴,布滿了風塵,看不清臉色,因為布滿了許多裂口。嘴巴挺大,從他的眼神感到“成年人臉上找不到的天真和天真的頑皮”。“頑皮”這個詞,用的多麼大膽,非常樸素,質白,但又非常準確。何必用那麼多美麗的文縐縐的辭藻呢?寫他,正需要那些像泥土一樣平凡、石頭一樣沉重的語言去寫。這才能從文字到細節的描寫,把握到這個真實的創作對象,完成一個血肉之體的藝術生命,文縐縐的一類的詞與彭德懷的氣度毫無相似之處。這篇文章如果用《畫夢錄》的手法是不可能寫的。想想看,丁玲到延安後什麼東西對她都是陌生的、新的,她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麵對這麼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她怎麼下筆?丁玲畢竟具有觀察人的才能與創作的敏感,她一下子就抓住了性格特點。彭德懷這個形象是丁玲文學創作曆史中出現的第一個現實的英雄,她意識到來不得一點虛構與裝飾,以往的創作技藝都失去作用。這風格,套用法國作家儒勒·列那爾的話:是忘記了一切風格的風格,忘記了一切文字的文學。見過丁玲的人,她給你的第一印象是,眼睛很大很亮,有穿透力。我第一次見到丁玲是在1937年深秋的太原,丁玲的眼睛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第二次見到她是1953年。80年代才與她接近起來。她的眼睛總是那麼亮,閃爍著堅強的個性。這樣的眼睛才能看清楚人的內心世界。這樣風格健壯的散文,這樣速寫人物的散文,這樣塑造英雄的散文,當時是罕見的。朱自清的散文很美,很真摯,我一直欣賞。但是他的《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為命題的美文所形成的境界,雖然細膩、精致,卻是一種雕琢的櫥窗的圖像。嚴格地說,這樣創作方式(格式)我以為不值得提倡。《背影》才是朱自清風格的散文。這也許是我的偏見。

最後一點,談談對我國散文創作的評估。丁玲的《彭德懷速寫》的創作意義與語言特色,的確是非常符合艾青的見解,丁玲在這篇散文中的詞語都是不可撼動的,不能調換為另一個,或增加另外的聯想。是生成的文章,不是造作的文章。近五六年來,有一個問題常常來到我的腦際:近十年的小說、戲劇、詩歌、電影創作,就整體的成就而言,比20年代30年代40年代有了很大突破,更不用說與50年代相比。但唯獨散文,從整體上講,個別的不論,我覺得沒有超過20年代30年代的散文。是不是有點武斷?我是認真地全麵地研究過了才這麼評估的。解放以來的散文我多半不喜歡,真情少,有的枯燥無味,即使有些表麵的美,也超不過《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因為作者不動真情,是冷漠的描繪與製作。有一些散文是老式的教案或應用文,詞語是一般化的,聽不出作者的心聲,字字設防,生恐透出心底的真情實感。有的散文鋪陳太多,自作多情。80年代,有些散文隨筆寫的很出色,不是冷漠的製作,是心靈的袒露。但從整體狀況來看,仍然不占主導地位。20年代,30年代,40年代,出了一大批優秀的散文家,魯迅、朱自清、俞平伯、周作人、劉半農、許地山、豐子愷、巴金、茅盾、老舍、麗尼等,多得不得了。40年代,沈從文的散文也可以算一家,我個人很喜歡。數出30個50個不難。全國解放四十年來散文能夠真正成家的有幾家?課本上選的散文多是二三十年代的。

散文落後的原因我在這裏不做進一步的探討。散文不好寫,我練習寫了兩三年,才深深感到不好寫,我本想“散”一點,但活得很緊的人一下子難以自我鬆解,獲得創作的最佳心態。丁玲的《彭德懷速寫》沒有任何框框,毫無顧慮,否則,她哪裏敢用那個“頑皮”的險詞?在座的雷加散文寫得樸樸實實,跟他的人一樣,沒有花哨的東西,看著親切。我喜歡看的散文是,一眼看不大透、看不到邊的情境,能讓你回味不盡。散文就是散文,沒有模式,圓的方的,用比例尺寫的,都不是真正的散文,都不是真情的散文。我任情講了十幾分鍾,講的當然有片麵的地方,隻供大家參考。謝謝。

第七十五章 一個不相信死的人——記與蕭軍最後一次見麵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篇寫有關死亡的文章。幾十年來,我經曆過不少次與死亡相差無幾的痛苦,但我一直蔑視死亡。這一篇小文是寫蔑視死亡的硬漢子蕭軍的。因此寫的還不是真的死亡。

是的,我很少想到蕭軍已經死亡,蕭軍哪一年逝世,已記不確切了,總歸有四五年了。記得確切的是,那是一個酷熱的夏天。

有一天早晨,雷加打電話給我,說:“蕭軍最近情況不大好,你該去看看他。”他告訴我蕭軍住在阜成門外三環路邊的海軍總醫院高幹病房。

放下電話,我趕緊動身(我住在朝陽門外),好容易才找到了海軍總醫院,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曉得蕭軍住第幾病房,問樓下值班室的人,回答說:“蕭軍這幾天病情不好,不見客人。”我懇切地對他說,“我是蕭軍的老朋友,住在朝陽門外十裏堡,來一次不容易,我看他一眼就走。”

這時,有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正站在樓門口,聽到我們的對話,對我打量一番說:“你上去試試看,他女兒正陪著他。”我立即上樓去(不是三樓,就是四樓),輕輕地敲了幾下病房的門,門開了一點縫,我看見了麵容憂戚的蕭耘。她壓低了聲音對我說:“牛叔叔,我爸近幾天不大好。今天很難受,上午剛剛輸液,你能不能改天再來?”蕭耘仍然把著門縫,“醫生說怕交叉感染,最好少見客。”我對她說,我是走了兩個鍾頭才找到這裏的。蕭耘看到我滿頭大汗,很難過,“你進來吧,不要說話。”

那天天氣晴朗,滿窗火焰般的陽光,但病房裏卻靜得發冷。也許是由於病房的那種沒有生命感的白色,使我的心靈引起了一陣寒戰。我壓著腳步走進去。看見一張病床,白色的被單,平塌塌的,幾乎看不到下麵有人的形體。隻看到露在被頭外的一點短短的蒼發,心裏一陣辛酸。虎背熊腰龐然大物的蕭軍(他的個頭我看不過一米七上下,但由於他骨骼壯實,神態充滿活力,總感到有一種誰也把他撼動不了的巨大的身量)竟然一下子從人生的地平線上陷落了。山峰正在消失,變成茫茫平原。絕不是廢墟。

聽到一點微弱的聲音,不是呻吟,似乎是咬著牙關使勁的哼哼聲,他仿佛正攀登著一個很陡的峽穀。

我慢慢地走向他的床邊,蕭軍麵朝裏躺著,我看到一張陌生的麵孔,顴骨高聳,像30年代哈爾濱時代的那個蕭軍的輪廓。我忍不住叫了一聲:“老蕭,我是牛漢,來看望你。”沒有絲毫反應,白色被單微微地抖動了幾下。他一定極其難受,掙紮著想翻過身來。這說明他聽到了我叫他的聲音,知道我正立在他的身邊。

蕭耘過去幫助他翻身。我毫不考慮地也去扶他,我的手接觸到的幾乎全是皮骨。但他的身子很沉,費了好大力氣,才使他轉過身來。蕭軍睜開眼睛,望望我,說了幾句,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說什麼。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同時彎下身子,在他的耳邊大聲地說:“老蕭,你瘦了起碼有幾十斤,但是你的骨頭還是那麼硬,沒有少了一兩!”我的話蕭軍聽清楚了,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牛漢,我還不會死,一時半時死不了。”我聽不太真,蕭耘為我轉述了一遍。我對他說:“你一定能挺過來,我相信。”我看他渾身疼痛難忍,就放開他的手。聽到他又在哼哼,攀登那個陡峭的峽穀。白被單微微抖動著,在他麵前,我又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離開病房時,我回頭向蕭軍告辭:“老蕭,我走了。”一走出房門,我禁不住哭出了聲。一星期之後,蕭軍離開了人世。

有不少人,在死亡麵前表現得很軟弱,他們平順的一生並沒有經受多少病痛,卻時時想到死亡來臨。而蕭軍,直到生命最終的時刻,仍相信自己不會死,相信自己能咬緊牙關攀越過死亡的峽穀。幾十年來,他已經戰勝過多少次死亡了。

蕭軍早已離開我們,但我從來沒有把他與死亡相聯係在一起。